初三下学期，班主任将每周黑板报的权利从文艺委员手里夺了回来，用几个大字代替了那几个女孩每周五下午体育课的欢乐时光，也将班级中难得的朝气蓬勃硬生生塞到了垃圾桶里。

“中考倒计时——__天”这几个楷体总让那些早熟的孩子倍感压力，但好在早熟的人懂得珍惜光阴，总会更加努力，让他们的成绩不至于惨到分数线之下，但为了考进决赛圈省一年学费，平日哄闹的走廊和教室，变得日渐静悄悄起来。

乔欢因为成绩优异和教师子□□待的原因，非常时期仍然我行我素，没事便去小卖铺买辣条，前后左右的同学懒得动弹，便一同拜托他跑腿，七七八八捎点可口的上来。后头不幸被班主任发现，揪住衣领骂他天天东奔西跑不好好复习，勒令他只有上下学才能下楼梯。

那时候的乔欢因为某次跟家里人吵架，大半夜离家出走，结果半道正巧碰到遛狗的班主任而意外收获了几个小时的真心相对。为此共有的温情回忆足以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上镇压住乔欢那颗躁动的心了。

说起那晚闹剧，乔欢也只是冲动鲁莽，想要挣脱父母的管束，结果过马路时灯光一闪，就看着路对面举着电话的女人，拽住他，却没一句责怪，甚至少了平日里张嘴闭嘴彰显身份的强硬姿态，而是像个普普通通的路人甲那样，穿着宽大的白色卫衣，踢踏着一双丑陋的磨损出绒毛的灰色小皮鞋，袜筒上甚至破了两个洞。

素颜显得十分稚嫩，头发乱捆在脑后，说话语气像个路边卖柿子的小女孩，本是满心委屈愤恨的乔欢因为终于有个人能平平静静同他交谈了，即便是往日针锋相对的敌人，也因为这片刻的示软和关心，让乔欢卸下防备暂时休战。

甚至抬起头，将视线从那双鞋和袜子，那只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肥胖哈巴狗身上移开，怯怯地瞥了眼班主任，转过身并排走了起来。

班主任一直陪他遛弯遛到了小区门口，途中也没责怪他什么，“为人父母多么辛苦，子女应该懂得体谅”之类的大道理一句也没讲，就聊了聊教室最新座位的排序，谈了谈哪个老师最受学生欢迎，讲了讲责罚几个作弊抄袭学生在讲台上罚站一天的做法对不对之类无关紧要的事。

“还在生气吗？”

“还行，我生气对事不对人。”乔欢边走边踢着路上的石子，逗得那狗像风筝似的，跑了又停。

“觉得家里人很烦吗？”

“嗯，很烦。”乔欢抱着膀子，想换个话题。

班主任点点头说:“那今晚住宾馆吧，我给你开个房，一个人注意安全。”

说完拍拍乔欢肩膀云谈风轻地说:“有些事情要自己想清楚才算真的清楚。”

乔欢被她这么冷静地态度吓了一跳，虽然他蛮横猖狂但毕竟也是个涉世未深的十四岁傻大个，听他老师即不规劝他回家，也不责骂他任性，还试图给他开个宾馆让他冷静冷静，吓得他冒了一头皮的汗，搔着鬓角，有些难以置信地问:“住宾馆？”

“没住过吗？要不要让我的狗留下来陪你。”

“没有，不是，不用，我一个人行。”

那时候的自营小宾馆查的并不严，尤其是小地方的市区，大家都彼此行个方便，那前台是个上了年纪的大婶，说当地老一辈的土话，土到乔欢这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个别字都听不懂，更别提班主任这个南方来得空降兵了。

结果真就糊里糊涂多付了两个晚上的钱，付完才后知后觉两个人说岔了，都没听懂对方的意思，尔后也不打紧，班主任像个老谋深算的道士似的摆摆手，说:“也行，三个晚上也行，两个晚上也行，你想住就住，不想住就回家。”

乔欢眨巴眨巴眼，举棋不定，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等两人一同逛了楼下小超市买了点方便面，面包，饼干之类的小零食后，乔欢才低声下气地问了句:“我爸妈知道我在这吗？”

“知道，他们不放心，说要来接你，我说你想自己冷静冷静，但你要理解他们担心你的安全问题，要是他们找来了，你可以不回家，但话要好好说，懂吗？”

乔欢撇撇嘴:“我知道，就像园子里种的花生怕别人摘了，碗里的菜生怕别人吃了，他们当我是自己的东西，从没把我当个人看。”

“你说得也没错，不过等你先能养活自己了，再来声明你是个人吧。”班主任笑呵呵地开了一瓶罐装雪碧，打趣他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就算家庭也是这样，牵绊嘛，就是互相亏欠，然后再互相成就。”

乔欢懵懂地听着班主任冷冰冰的话，像咬到舌头似的张着嘴半天挤不出一句话，半晌盯着班主任仰头猛喝饮料的豪爽，结结巴巴地问:“老师，你不觉得我这样做是错的？”

“错不错，对不对，你教外人怎么去审判啊？”班主任眼睛亮闪闪的，笑着说:“法律和道德只能辅佐你审视自己，但最终决定权还是在你手里，我也好，你爸爸妈妈也好，在你的人生里，我们都是过客，都没法代替你决定怎么做。人都希望选择对的事，成为好的人，可到最后，遗憾永远都会多过成就，你只要成为你理想中的形象就可以，伤害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小事了。”

乔欢被她的坦诚的直接吓得心慌，好像听临终遗言，或者追悼会悼词般毛骨悚然，除了心悸，和难以描述的惊喜之外，便是手足无措地立在书桌前，生怕被班主任看穿自己的震惊和恐慌。

“可我感觉你在学校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的……”

班主任摆摆手，笑着说:“工作和生活，我向来分得很开。在学校呢，我就得是那副凶神恶煞，道德标兵，满嘴仁义礼智信的模样，劝你们这个不要，那个不行。可是在外面，我还是学生时期的老样子，其实什么都不信，什么都厌恶，什么都无所谓，但我还是希望你们什么都相信。”

“为……为什么啊？”

“因为知行合一很难做啊，人无时无刻不在怀疑，一旦误入歧途就很难做到知行合一啊，你想想你脑子里想的是左，你的身子走得却是右。

好比呢，你脑子里明知道抽烟啊喝酒啊，或者最近我总熬夜，这些都对身体有害处，但是你还是忍不住那样做了，且接二连三地渐渐习惯了，并在日后被别人或者自己当做故事拿来警告新人，难不难受呢？

这样简单的别扭还算好，但之后呢，你可能面临的是更可怕的更让人崩溃的选择，很可能没有回头路，就得这么一直走到死。”

乔欢昂起脑袋，怔怔地问:“那用新的三观代替旧的三观，难道这样不好吗？”

“你觉得好，那就是好，人活几十年，的确应该永远保持变化，不断通过自残的方式捍卫未来的自己。”班主任被他逗笑了，摇摇头说:“看来书上说得没错，有些人天生就像风，肆意随性，从不后悔到此一游。”

“只要想做，老师，没有人不可以，你也可以！”

“做风？”

“对，做个知行合一的人。”

“但你这种知行合一可是让人伤透脑筋啊！”班主任瞪大眼睛，笑说:“你不知道我刚来学校的时候，有多害怕你，结果还真就第一天就打掉了我的书，那晚回去我边打电话边哭，说这辈子做过的最坏的选择，就是来教书。”

“所以说，老师原本想做什么？”

“画画。”

乔欢看见她眼里的光，突然也热血沸腾起来，大叫一声跳到床上，来回蹦哒道:“那不如现在就辞职，老师你去画画吧！”

“你疯了！？”班主任无奈地笑着，命令他从床上下来，穿着鞋踩脏了被褥晚上还这么睡。

“人在追逐梦想的时候，永远都是越挫越勇的。”乔欢大叫着说:“我现在是知道了，大人们之所以总羡慕小孩，说白了，就是他们把未来赎给了生活，画地为牢，却总妄想我们能给出一把脱离苦海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