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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第 96 章(1 / 2)

作品:《天意风流

贺陵的棺椁停放在家宅中,半月后送往襄山安葬。

谢珩站在灵堂前默然了许久,他心中对贺陵怀有愧疚,贺陵的病断断续续地拖了一年,说是老病,其实也有积劳成疾的成分,当日他请贺陵来到盛京担任国子学祭酒,许诺他将会重整科考与吏治,事尚未竟,贺陵却因病死在了任上,多少也有他失察的过错在其中。

贺陵一生没有任何子女,亲人早已亡故,学生远在四海天涯,唯一在盛京的那个却注定不会来,他的身后事全部由谢家代为操持。谢珩将谢晁生前写的字帖集轻放在了贺陵的灵柩前,这一对从少年起就相遇相知的好友,老来终于能够在地下重逢,这一次谁也不会匆忙了。

深夜时分,谢珩从东侧门低调地离开了贺府,因为明天是出殡的日子,今夜照例停了吊唁,此时只有零星的几个仆人在庭院中守夜。谢珩刚出门,裴鹤走了上前,在他耳旁低声说了两句话,谢珩停下了脚步。

贺府不远处的巷子中,李稚一个人站在椿树的阴影中,周身昏沉没有任何的光亮,他一双眼望着右前方悬着白色灯笼的大门口,重新低下头,一张脸在黑暗中神情难辨。瓦檐上停着灰色的鸟雀,落叶飘零,有些搭在他的肩膀上,从那层粘住叶子的薄霜能看出来,他已经在这儿待了很久了。

谢珩从巷子的另一头慢慢走过来,与裴鹤一起注视着那道模糊的背影。

裴鹤无声地看向谢珩,问他的意思,谢珩却没有继续往前了。他隔着狭窄幽长的巷子静静地看着李稚,那一刻,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李稚身上笼罩着的孤独、矛盾,以及难以自抑的难过,他的心不断地沉了下去,触不见底。李稚仍然站着,这夜晚好似变得漫长起来,风中隐隐约约有魂灵的脚步声,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霍燕也来吊唁贺陵,在参加完贺陵的葬礼后,他带着霍家人离开了盛京。参加老人的葬礼令他心中生出许多感慨,他想起了自己病中的父亲,慢慢的,又想到了离家前父亲对自己所说的话。

他来盛京的前一晚,披散着头发的霍荀坐在横榻上,闭着眼睛,对围坐的子孙道:“我终究是已经老了,很快便要死了,将来这个家是要交到你们的手中。你们的性子我是了解的,生养于安乐之中,从没有经历过残酷的事情,不懂得人情世故。也不要怪我没有教过你们,是你们委实没有这样聪明的天分。我还在时,霍家能够在幽州自成一派,我不在时,以你们的资质,想要独善其身是不能够的,既然如此,广阳王府与建章谢氏,你们要挑选一个,与其结盟,到底如何选,还是要看你们自己的意思。”

霍燕被说的伤感起来,“父亲说什么,我们便听父亲的意思。”

霍荀闭眼摇头,“我已经为你们做了一辈子的主,接下来将要你们为自己做主了。”

霍燕与一众兄弟对视,其实这问题在霍家的子孙辈中早已经有了定论,年轻一辈的霍家人对广阳王府没有太多好感,赵元懦弱无能,而赵慎则又是锋芒太过,赵家皇权到了这一代本就已经式微,这样摇摇欲坠的皇室注定繁荣不了太久,相较而言,京梁士族的体面、尊贵、知书达理,则更令人生出亲近仰慕之心,且前程也显而易见的更加光明。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如今的霍家兵权、地位全都有了,他们并不在乎皇室赏赐的空头爵位,却唯独缺个出身,与建章谢氏结盟,则可以拔高霍家的门楣,将来再认真经营个几代,通过结盟、联姻等手段跻身一流世家,这才是他们兄弟心中唯一的正途。霍荀留念共同经营西北的旧情,对广阳王府多加扶持,但他们这一代人却信奉家族利益至上,跟着广阳王府委实没有出路。

霍燕如实地向父亲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霍荀慢慢睁开了眼睛,他在炉火的彤红光焰中注视着自己的长子,“你们心中都喜欢建章谢氏?”

霍燕回答父亲的问题向来要斟酌再三,他还未表态,几个孙子辈的少年却下意识直接点头,也不知道是谁忽然笑了一声,众人全都莫名笑了起来,原本严肃的气氛一时变得轻松。

霍荀看了他们良久,也跟着笑了,“好。”他重新闭上眼睛,仿佛在沉思,很长一阵子都没有再说话。

霍燕青年时对父亲的态度轻蔑,但后来随着年纪渐长,他却越来越能够感觉到,他的父亲拥有自己绝对比不上的智慧。那时他也跟着笑,但他一直没能够想明白父亲那天的神情到底是何意,直到霍家覆灭的那一日,他重新回想起那一刻,他才终于一生唯一一次地理解了他的父亲。

霍家今时今日的地位从不是靠委身士族才取得,而是来源于他们手中紧紧握着的兵权,那是先祖在西北浴血奋战留下的遗产,作为边将,他们与广阳王府才是真正的同气连枝,双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西北这片土地是他们共同的权力根基,放弃经营西北,试图和世家结盟是绝对的可笑之举。京梁士族忌惮他们的实力、蔑视他们的出身,绝无可能真心接纳他们。

霍荀心知肚明哪个才是正确的选择,但当儿子提出要与谢氏结盟后,他也就知道了,他家的这些年轻人,连这一点都看不穿,根本没有任何政治天赋。京梁士族三百年来死死地压制着皇权,跟广阳王府结盟虽是正确的选择,却也同样更为危险,需要高超的政治智慧,而他家的孩子们,显然是不够资格的。即便是他强行替他们指定了正确的路,也注定他们走不了太远,败者如当年的青州王氏,其下场可谓是前车之鉴。

从霍家的年轻人选择与士族结盟的那一刻起,便意味着霍家已经彻底失去了争霸的资格,等他一去世,权势地位将如烟云散,能够保全家族性命便已经是大幸。

霍荀重新睁开眼,粗糙的手摸了下小孙子的头,对霍燕道:“过阵子该到了进京述职的日子,你去吧,带着家里的孩子们都去京中看看,涨涨见识。”他招手命仆人取来一只早已经封好的黄金锦匣,交到了霍燕的手中,“回来的路上,去东山拜访一趟谢老丞相,将这只匣子亲手转交给他。”

霍燕恭敬地伸手接了,小孙子霍亮眨巴着眼睛,好奇地问,“阿爷,这盒子里装得是什么?”

霍荀笑着低声道:“投名状。”

霍燕闻声惊讶地看向自己的父亲,霍荀却没有再说话,他用浑浊的眼睛打量着自己的孩子,这一辈子为人父母,为了子女操劳终生,如今大限将至,再放不下也要全都撒手放下了。既然年轻人已经为自己选好了路,也决意要往前走了,那这便是为人父亲最后能够为他们做的了。

缓缓行驰的马车上,霍燕取出那只黄金锦匣,仔细端详了许久,最终仍是没有将其打开。他吩咐下去,转道去东山。

贺陵的死讯先霍燕一步抵达了东山,老人躺在长椅上,听着仆从读完了信,叹息一声,没有说话。家宅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草药气息,写了一半的家书搁在案上,有几分潦草之意。中年道人容暨坐在对面的石凳上,道:“此身脱离尘海,归于天地造化,是好福气。”

老人听出对方话中的开解之意,“许是吧。”

容暨又看向案上搁放的书信,“这些信是要寄往盛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