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婆婆叹了口气，内心挣扎了一下，然后轻轻地点了下头，说：“好吧，你们去吧。”

周女士忽然以试探的口吻问：“老人家，不知道能不能和你单独说点事儿？”

叶婆婆有些诧异。

周女士眼神瞪了一眼身旁站着的叶初阳。叶初阳会意，很识趣地回到屋内。

“老人家。”叶初阳走后，周女士敛去刚才的眼神，和颜悦色地说，“我知道，你是年年的亲奶奶。你忍受了那么多年的骨肉分离一定很痛苦。我也知道，你找回了孙子，一定是想把他留在身边照顾。”

叶婆婆悲凉地笑出声，没有说话。

周女士完全没有顾及叶婆婆，继续说着：“老人家。你要明白一件事。把孩子留在身边固然是好。但你得为孩子考虑不是吗？

年年八岁就被我带回家。中学念的是中海市最好的文华中学。现在考上中海大学金融专业。未来我还要送他出国读研进修。这是年年的梦想。等他学成回国，他就可以帮他爸爸打理公司。他有着大好前程。希望老人家能多为孩子多想想。

虽然要你和年年分割两地，但年年是个有考心，又实诚的孩子，他不会忘记您的。我也不会亏待他的。您放心将孩子交给我。”

周女士说了很多，说得很真切。

完了，叶婆婆却只是轻微地点了点头。

叶初阳如今已经长大成人，是个成年人了。那么优秀，养父母给他铺好了路，只等他一步一步走过去。

如果自己强行要求叶初阳离开繁华的中海市，回到偏远的北门区巷，断送他的大好前程，一辈子窝在这个穷乡僻壤，永无出人头地之日未免又太过自私。

她自己已经是半截入土的人了。很多东西已然看开了。现在儿子叶长安已经翻案。失踪多年的孙子叶初阳也找到了并且好好活在世上，还过得很好，养父母都对他视如己去。还将他培养得那么优秀。她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我明白。你不要再说了。我都懂。我只盼着孩子能好。”叶婆婆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话。

周女士感激地点头：“您能明白就好。”

话音未落，周女士从包中拿出一张储蓄卡，递到叶婆婆面前，说：“老人家。这是年年孝敬您的。弥补多年不在您身边照顾。您收下吧。以后有什么困难都能来找我。”

说着，周女士又掏出一张名片给叶婆婆：“我的电话。你有什么都能给我打电话。你是年年的亲奶奶。按理应该也是一家人”

叶婆婆摇了摇头：”你收回去吧。孩子的孝心，我心领了。”

周女士坚持：“老人家，如果你不拿这钱。那就是生年年气了。”

叶婆婆好笑，依然拒绝：“你不必这样。老人不图这些，图的只是儿孙能成才，健康，平安。现在看到孩子那样，挺好的，我满足了。名片，我收下。卡，你拿回去吧。”

说完，叶婆婆伸手接过了名片，却没拿那张储蓄卡。

周女士嘴角抽了抽，干笑：“好吧，既然您不肯收，我也不勉强了，但如果以后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们。”

叶婆婆点头不语。

周女士定了定心，说：“那就这样吧。我带年年回去了。”

“等一下。”叶婆婆叫住她。

“嗯？”

“能让初阳去看看他亲生父亲吗？他还没去过他亲生父亲上过香呢。”叶婆婆声音极微。

周女士并没有犹豫：“好，我答应您。”

抵达城山墓地时，已经是正午时分。

秋阳当空，却并不觉得多热。偶尔一阵带着凉意的风吹来，还让人格外舒服。

叶婆婆站在叶长安的墓碑前，淡淡地说：“这就是你爸的墓地。”

叶初阳忽地跪下来，叩了三个头，又上了三柱香。眼圈红红的，嘴唇紧抿，默然地跪在地上，盯着墓志铭。

大概一分多钟，他站起来，对叶婆婆说：“对不起。”

他又说了对不起。

叶婆婆抚摸着他冷凉的脸，说：“傻孩子，别再说对不起了。你以后一定要好好学习，千万不要行差踏错。你爷爷，你爸爸都是正直，善良的人。你要知道。”

“嗯。”叶初阳极重点了点头，“我会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的。”

”你能懂事，奶奶已经没有遗憾了。去吧，回去吧。”叶婆婆挥了挥手。

“奶奶。”他轻唤一声。

“嗯？”叶婆婆抬头。

“我不叫叶初阳已经很多年了。我现在叫褚年。”

叶婆婆顿了顿。嘴角扯了个笑：“还是叶初阳好听又好记。”

叶初阳表情复杂地看着叶婆婆。

“去吧，去吧。”叶婆婆再次扬手。

叶初阳心里不是滋味地望着苍老佝偻的奶奶，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叶婆婆回到杂货店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

太阳已经弱了很多，云层也渐渐变厚，大片的阳光被称动的厚云遮挡住。

一时间，天色黯了不少。胡同里穿堂风一个劲儿地吹，卷着枯叶打转。风声回荡在胡同中。

顾云和江宇今天正好周末休假没上班。他们以为叶初阳这次找回来了就会一直留在胡同。

但却发现，从城山墓地的只是她一个人。

顾云诧异：“初阳呢？

叶婆婆并不伤心难过。她语气淡然：“他回中海了。”

江宇问：“为什么？”

“他有他的选择，他有他要走的路。他有他的追求的梦想。我没有能力给他创造那样好的环境。所以没必要太自私地把他留下来。我知道他过得好就行了。”

江宇眼神暗淡下来，默然不语。

顾云也没说话。心里想着，他终究是选择做褚年，而放弃了叶初阳。

“孩子过得好，开心才是重要的……只是，他告诉我，他不叫叶初阳已经很多年了。他说他叫褚年。”说着，叶婆婆眼睛又开始热泪盈眶了。

她抬头望着悠远的天空。天空已经不再是清晨那样纯粹的干净了。

厚重的云层也遮住了灿烂夺目阳光。透过云层的阳光更是熹薄微弱，仿佛如她一般无力。

“我从来没读书，不识得几个字。但我却能完整地背出一首诗：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顾云和江宇相视一眼，都不太懂叶婆婆的意思。

他们都知道这是宋代周邦彦的《苏幕遮》但谁都不知道叶婆婆想表达什么。

“很多人都很好奇，说我没读过书，连字都不认得几个，居然会背诗？我说，那当然。因为我孙子叫叶初阳呀……只是现在，如果别人问起，我再也不能说，我孙子叫叶初阳了。”

顾云和江宇恍然大悟。

叶上初阳干宿雨。

叶婆婆忽然笑了笑，喃喃道：“叶上初阳干宿雨……叶上初阳干宿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