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南越重归汉舆图(1 / 4)

作品:《汉家天下4:山河复苏

文帝前元元年暮春三月,有少府、宗正先后奏报:窦长君、窦少君兄弟在华阳街宅邸,已另行修缮,分门别户,互不打扰,可供两人安居。此外,宗正府已遵命遣人往好畤,传谕陆贾,请陆先生常来都中,与窦氏兄弟交游。

文帝阅罢奏疏,不由赞道:“甚好甚好。只是陆先生已年高,奔波往来,殊为不易。”说着,忽地想起一个人来,便一拍额头,“哎呀,如何将他忘了!有一人,最宜为舅兄师友。”旋即,往晋阳发下征书一道,命当地有司搜寻方士阴宾上,速召其来长安。

半月之后,晋阳有司寻到阴宾上,送来了长安。召见之日,阴宾上由谒者引入偏殿。但见今日的阴宾上,面色黧黑一如往昔,唯目白如珠,炯炯有光。上得殿来,神色惶恐,见了文帝纳头便拜,口称:“陛下万年!”

文帝微笑问道:“先生别来无恙乎?快请平身。朕记得,先生之寿,向已有五百六十岁了;至今日,又借来了多少?”

阴宾上抬起头来,惶悚回道:“承蒙陛下召见,门楣生光。小的实乃潦倒方士,不过习了些杂学,以巧言谋食,年前在晋阳信口胡说,当不得真,万望陛下恕罪。”

文帝笑道:“你往日所言,不恰是成真了吗?今召你来,朕不是为叙旧,只问你于卜术之外,另外还通何种学问?”

“小的喜读鬼谷子,兼及兵家,皆是兴之所至,全无章法。”

“那便好!朕正需先生帮忙。皇后有兄弟二人,出自市井闾里,胸无点墨,朕已托陆贾授之以儒学。不知先生可否屈尊,为他二人传授鬼谷子之术。”

阴宾上便面露诧异:“二位窦公之事,小的亦有所耳闻。然二公所学,儒学足矣,何用这等纵横捭阖之术?”

文帝便笑:“儒学教之以方正,鬼谷子教之以权变,先生之智,我已有领教,请勿推辞。你且坐下,朕还有事要问。”说罢,便命宦者于右首赐座。

阴宾上甚觉不安,四下里望望,方小心撩衣坐下。君臣两人,四目相对,都觉恍如隔世。阴宾上便一笑:“陛下,容小的斗胆揣测,可是要我去做徐福?”

文帝便仰头笑道:“哪里!朕岂可效仿秦始皇?仅海内之地,便够我打理的,焉能有心去寻仙山?”

阴宾上怔了怔,忙揖道:“小可愚鲁,也万不敢受此命。”

文帝便向前略一欠身,问道:“借先生吉言,朕数月前果然登了大位,万民称臣,好不威风!然数月间,朕却不能安睡,常思天下之大,千头万绪,要治得好,当从何处入手?”

阴宾上闻罢此言,心中才定下来,想想便道:“这个容易。以小民看来,陛下虽贵为天子,也不过略似大户之主。陛下昔年为代王时,以孝为先,民间早有口碑。今日治天下,亦应秉持此道。鬼谷子曰:‘己不先定,牧人不正。’陛下只须将一个‘孝’字置于上,天下便不愁不治。”

文帝稍一思忖,似有所悟,便挥退了左右,只留下阴宾上一人,又问道:“朕以外藩入主,毫无根基。朝中老臣环伺,有尾大不掉之势,奈何?”

阴宾上翻动一双白眼,沉吟片刻,方吞吞吐吐道:“这个,譬如用兵,临阵号令不行,换将就是了……咳咳,恕小的智穷,只能说到此。”

“用兵?如今朕势弱而勋臣势强,如何能以弱胜强?”

“可如鬼谷子言,‘挠其一指,观其余次’,不必心急也。”

“挠其一指?”文帝咂摸片刻,忽而面露喜色,赞道,“公真乃我上宾也。今赐你千金,便在这都中置屋,无须再游荡了,在此安享你那五百年高寿。闲来无事,与我妻舅为友;若有事,则可为我顾问。”

阴宾上连忙叩首道:“方术之士,岂可为君上顾问?小的不敢,只愿做二位窦公的酒肉朋友。”言毕,忽就狠命掌起自己的嘴巴来。

文帝大惊,忙问其故。

阴宾上手抚脸颊,面露释然之色:“哦!痛呀,真的是痛!陛下,方才小的还疑心是在梦中哩。”

“哦?梦中如何,不是梦中又如何?”

“若在梦中,则无虞;若非梦,即是忧喜各半。”

“这又如何说呢?”

阴宾上睁大白眼,直视文帝道:“陛下读书多,远胜小人,可知古往今来骤贵之人,有几个可免灭门之灾?小人无才,于朝廷无尺寸之功,只有幸蒙陛下恩宠,便成显贵,岂不大危哉?”

文帝便略略变色:“如先生言,朕仅以血缘而登至尊,岂不是危上加危了?”

阴宾上连忙伏地道:“小的岂敢议这等大事?然世间之理,无分贵贱,尽在天定之数。骤贵之人欲免灾,唯多做善事以化解之。小的枉活了数十年,有一事算是看得清了——天可以赐人福气,亦可索人性命,翻覆之间,全无道理可言。”

文帝听得入神,竟不由自主起身,朝阴宾上揖道:“先生无须再多言,此中关要,朕已明白。朕之意,你也不必再于江湖上行走了,且留居都中,随时应召,以备顾问就好。”言毕,便召来少府,命在长安城内择地购屋,安置好阴宾上。

阴宾上大出意料,连连摆手道:“陛下,可使不得!野有蔓草,如何能长在金銮殿上?”

文帝不容他推辞,挥袖道:“你且随少府去!江湖上温饱不易,你也无须逞强。此等小事,算是我略尽故人之谊好了。”

待阴宾上退下后,文帝并未即刻返回宣室殿,只是伏案凝思,半晌不动。旁侧谒者见不是事,忙去唤来了张武。

张武见文帝蹙额沉思,仿若失神,便趋前道:“陛下,若神思不宁,不妨以舞剑醒神。”

文帝抬起头来,疑惑道:“舞剑?如今舞剑,能顶得何用?”

“臣见陛下闷闷不乐,或是有事不顺。”

“正是如此。朕近日所思,在于如何收服人心。我以身世血脉登帝位,未曾执戟戈,不足以服人,尚需广施仁惠。不知民间有何评说?”

“回陛下,陛下仁孝宽厚,四民无不交口称赞。”

“咄!你为朕之近臣,如何能听到真话?好了,今日不议了。四海之民,终究还是苦……”文帝说到此,又直望张武一眼道,“你等近臣,万不可蔽我耳目!”

如此数日之后,文帝已将施政韬略理清,便召集旧日亲信六人,推心置腹道:“朕生性愚钝,然入都半年来,朝中诸事渐已熟习。各位原就是干练之才,入都至今,想必已胜于朕不知几许。今召诸位来,便是要讨教。”

众随驾旧臣面面相觑,不知如何答对。张武略一迟疑,忙回道:“陛下此言,要愧煞旧部了。入都以来,臣等职掌要枢,不能安寐,唯恐一旦有失,将动摇陛下根基。”

文帝便笑笑:“其余旧臣,也作如此想吗?”

宋昌等人连声道:“郎中令所言不虚。”

文帝便摇头:“那么,尔等这胸中器局,就未免狭了些。事不可本末倒置,天下为本,朕为次。须得天下不动摇,朕之位,方不至动摇。”

张武面露不安道:“臣等本为封国属官,入朝为枢要之职,已如履薄冰,岂有心思兼及天下?”

“哪里话!诸位皆任过郡县职,能治一郡,便可治一国;能治一国,便可治天下。事同一理,有何难哉?”

众人又互相望望,皆不敢应对。

文帝便又笑道:“尔等六人,随朕入都,万不可终身只享这护驾之功。今日召你们来,各位便不要想入暮可回邸。且往郎中令官署,闭门商议,为朕拟诏。朕之妻兄,前日对我言及民间贫苦事,颇为惊心。民之困乏,诸位也必有所耳闻。今朕登大位,欲承惠帝之治,以孝治天下,于民间疾苦,自是不能充耳不闻。民间鳏寡孤独,如何赈济,你们去议个大略来。若议不出来,便以官署为家吧。”

张武不解道:“朝中有左右丞相,此务原是他二人职分内事。那班老臣,已历经四朝,治天下多年,操实务似轻车熟路,何须我等外官插手?”

“否!你等旧臣,万勿以外官自居,既随我入都,便是朕之心腹,尔等若不为朕出力,朕更指望何人?那班老臣,养尊处优惯了,食不厌精,足不履地,哪里能知晓贫民之苦?”

宋昌忙道:“宫禁内外,片刻不容有疏忽,容臣等各去交代了,再行聚议。”

文帝望望诸臣,面色一沉道:“朕之所言,便是天大的事,其余细末,无须理会了!”

诸臣脸色都一白,知上意不可违,只得遵命往郎中令官署去了。

在署中,众人嘈嘈切切,争执不休,商议越两日,终将草诏拟好。由张武率班,上呈文帝。文帝展开卷,逐条阅过,面露笑容道:“甚好,甚妥!然则……还须郎中令费心,稍作润色——为民父母者,词语上须温和些。”

隔日,文帝便依诸旧臣所议,颁诏天下,责令丞相府等官署,拟定济贫养老新令。诏书洋洋洒洒,所虑甚周。其概要曰:春和之时,草木生灵之物皆有自养之道,而吾百姓中,则有鳏、寡、孤、独、穷困之人,或潦倒濒于死亡,而无以解忧。朕日夜思之:为民父母将何如?故而召群臣议,将以朝廷之力赈贷之。老者非帛不暖、非肉不饱。岁首节令,若无官吏访问老者,又无布帛酒肉之赐,便是朝廷不重孝道。如此,将何以昭告天下子孙孝养其亲?朕近闻下吏禀报,称民间耆老受济者,所得或为多年陈粟,此等敷衍事,岂是真心养老之意!凡此种种,务必改正。今责有司具文成令,务求遵行,百官均不得违。

此诏一下,朝野震动。贫户孤老,都喜极而泣,竟有在家中为天子设香案膜拜的。周勃、陈平等老臣亦是惊异,这才摸到文帝施政的路数,不敢怠慢。丞相府连夜誊抄多份,旬日之内,便将赈济令下至各郡县。曰:“各乡里民户老者,年八十以上,每人每月赐米一石、肉二十斤、酒五斗。其年九十以上,每人又赐帛二匹、絮三斤。有司发放赐物及鬻老米之时,县令须到场阅视,由县丞、县尉亲送鬻老米至门上;不满九十者,则由啬夫、令史亲送至门上。各郡守须遣得力吏员巡行,有不称职者,力督之。”

新令颁下,张榜至各郡县要道,百姓都扶老携幼来观望。有识字者,为众人高声读出,每读一句,便是一片欢呼。其中有白发长者,互相揖拜称贺,只道是世道就此变了,上古三代之风,将重归人间。

至夏,文帝又有诏令,令各郡国不得再进献珍玩,免得劳民伤财。各郡国闻之,都松了口气,远近一片欢洽。

看看民心已日渐收拢,文帝便在心中布了个局,要一步步落子了——

夏六月,文帝有诏颁下,封赏旧部随驾之功。因宋昌曾力主代王入都,功最大,前已拜为卫将军,今再封为壮武侯。张武早已拜郎中令,位列九卿,此次便不再加官。其余数人,皆擢为公卿,即:庶饶为奉常、宪足为卫尉、向夷吴为少府、庐福为中尉、祝恭敬为治粟内史,各居枢要,以为羽翼。

如此,逢到朝会时,殿上重臣竟大多为故旧了。文帝环视周遭,皆是熟面孔,便忍不住笑:“如今,倒像是又回了晋阳。”

诸旧臣也都笑起来,一齐拱手道:“愿为陛下前驱。”满堂之上,唯周勃、陈平等几个老臣,脸面上尴尬,只能陪着强笑。

待与诸臣说笑罢,文帝又道:“前月闻楚王刘交薨,朕不胜伤悲。这位叔父,文武兼备,追随高帝左右,功甚大。然封王之后,却淡泊于世,朕亦未能留意关照。今骤然薨去,朕甚悔之,今后唯有严守孝悌,厚待诸王。诸王虽不能加封了,然可以加封诸王舅,以示恩典。各位看,有何建言?”

诸臣议论片刻,周勃便奏道:“今有淮南王舅赵兼、齐王舅驷钧两人,尚未封侯,今可以加封。”

文帝稍作沉吟,便道:“这两位,便都封侯吧。”

“如此封了王舅,也免得诸王心怀怨望。”

“不错。那些王舅,都是能左右诸王的,封了侯,可赚得彼辈数十年不生事,岂不是好?另有前辈勋臣,随高帝入关而封侯者,封邑太过狭小;还有那未封侯的郡守、近臣等,更是无半分封地。此次,都一并封赏好了。”

陈平便一惊:“拢共算下来,恐有近百人之多呢!”

“百人也罢,无须担忧!高帝时,天下异姓王多,占地亦甚多,故而朝廷地不广,不敢多封食邑,至今日,若仍维持不变,则难平勋臣们怨望,索性一并都给了好处——已封侯的,增食邑;未封侯的,统统封给食邑。”

陈平这才放下心来,长揖道:“陛下有如此仁心,勋臣们当知感激。”

文帝笑笑,望住陈平一字一顿道:“朕所求者,即是此也!”

当日,左右丞相府接到谕旨,忙碌了数日,将各项诏令都草拟出来,即:随高帝入蜀汉已封侯者,计有六十八人,各增食邑三百户;曾随高帝却未封侯者,计有三十人,分别封给食邑六百、五百、四百户不等。其详备名单,也一并呈上。

自此,都中与四方郡国,计有近百名从龙老臣,一并受了封赏。诏令颁发日,老臣们喜出望外,奔走相告,都夸文帝仁厚知礼、亲旧不遗。原本有看轻文帝的,此时也再无话说。

看勋臣列侯们皆已收服,文帝便觉胆壮,再看周勃、陈平,除往日功高之外,似也并无异禀,逢到朝会,就只是泥塑木雕般应付,对两人便日渐厌倦起来。

这日朝会,堪堪诸事商议已毕,文帝忽地想起,便问周勃道:“右丞相,今之天下,人心大定,百姓犯法者当是不多。不知一年内,决狱几何?”

周勃本为武人,君上若问起匈奴南犯事,尚知如何应对,不料文帝有此一问,竟无辞以对,脸便涨红,只得老实答道:“臣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