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新枝独宠老树摧(1 / 5)

作品:《汉家天下5:七国之乱

话说前元初年的祸事,缘起还在于用人。景帝由太子而即位,未能免俗,最喜提拔太子宫旧人。用了别人还罢,却偏偏重用了旧属晁错,迭出险策,这就埋下了天大的祸根。

那晁错,早在文帝朝时,就已崭露头角,先为太子舍人,因屡次上疏,言辞激切,纵论内外利弊,大受文帝赏识,接连擢为博士、太子家令、中大夫[1]。

这中大夫一职,虽属要职,然终究是顾问,并不参与朝政大事。景帝即位,看满朝皆为父皇旧臣,心中不快,便要培植羽翼,更换九卿之外,又将晁错擢为内史。

内史之职,执掌长安及京畿数十县民事,位次九卿,可参与朝议,已属十分显要了。如此超秩拔擢,可见晁错得宠之深。

昔年晁错在太子家令任上,任事干练,太子僚属无不敬服。景帝为太子时,亦十分看重晁错,今日超擢为重臣,就更是言听计从,特允他一日十二时,可随时入见。

晁错素来才思敏捷,敢于言事,如今更无所忌惮,动辄便单独进见,每月都有上疏,建言变更旧法。

昔日在文帝朝,晁错曾一口气连上《言兵事疏》《守边劝农疏》《论贵粟疏》《贤良对策》等奏疏,景帝为太子时,便已逐字读过,满心钦敬。今日坐了龙庭,凡晁错所言,自是欣然准奏。每见晁错,总难掩赞赏之色:“晁公所言事,皆深思熟虑,能想到朕所未料。朕初登大宝,本欲无为,然有此良臣,何能忍心无为?朕愿爱卿能日有良策,助我早些平天下。”

得此赞赏,晁错只矜持一笑:“臣虽愚鲁,却不敢怠惰,凡胸中所有,必倾囊呈与陛下。”

时日既久,公卿中无论新旧,都觉晁错言僻行险,难以捉摸。朝政诸事,本已有规矩,大臣们行之多年,并无错谬,如此一月月改下去,岂非要重演贾谊旧事?

群臣之中最恼恨晁错的,当数丞相申屠嘉。申屠嘉是武人出身,阵上胜败见得多了,行事一向稳健。见晁错日日唐突,务求更张,堪堪要将守成之风败坏完了,便起意要扳倒晁错。

岂料晁错那边,圣眷正隆,哪里将申屠嘉放在眼里,只想着放手施展。

在内史府就任才数日,晁错忽觉府衙所在,实在局促。衙门正朝东,出门便是太上皇庙。往来官吏,欲至外面大道,须绕庙墙而过,令人十分不耐烦。

手下吏员,窥破晁错心思,便故意当晁错之面,议论不休。说得晁错火起,便唤了主事掾吏来,吩咐道:“就近闾里,发百十个民夫来,另开南门两个,直通大道,免得我官吏多费腿脚。”

那掾吏诧异,脱口问道:“开南门?向南正是太上皇庙南墙垣,如何能穿过?”

“一道矮墙,又非王屋、太行,破墙而过就是。”

“这……如何使得?”掾吏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那太上皇庙,即是高帝之父刘太公庙,尊贵无比,即便外墙,又岂是随便能破的。

晁错愤然道:“京畿数十县,诸事头绪如麻。署内吏员,更须惜时如金,方可免民怨。像如此每日绕路,天长日久,不知空耗了多少光阴。太上皇庙一道墙,岂如百姓生计之贵?”

掾吏仍不敢冒昧,提醒道:“禀主上,拆这太上皇庙南垣,事涉奉常府,须上报丞相方可。”

晁错便一拂袖,笑道:“改路,又不是动兵。京畿三百里,何处不属本衙管辖?又何须惊动丞相?你照办就是。”

那掾吏不敢违命,立时召来附近里正、啬夫,限时将民夫征齐了。又择了吉日,一众民夫便拿了锄头、石锤,前来改路。

动工这日,百十人一拥而上,乱锤齐下,轰然一声,便将太上皇庙南垣拆倒两段。

太上皇庙内,庙仆射闻听外面人声鼎沸,连忙奔出来看,见南垣已凿出两个大洞,不由大骇,急忙喝止:“呔!尔等何许人也,敢动圣庙,便不怕杀头吗?”

内史府诸吏应声道:“奉内史之命,本府出入不便,拆太上皇庙南垣,另开南门。”

“大胆!丞相可有令?今上可有旨?你内史府管辖京畿,三百里内任你拆。莫非拆疯了吗,竟敢拆到我这里来?”

话音未落,但见晁错自人群之后踱出,哈哈一笑,朗声道:“仆射多虑了,本官又不是要拆庙,不过拆外墙而已。此南垣所在,乃长安之土,本官拆墙改道,有何不妥?”

那仆射气得浑身颤抖,戟指晁错道:“晁内史,太上皇庙,天子祖宗所在也。无诏令者,擅拆一砖一瓦,即可弃市。你有几颗头颅,可抵此罪?”

晁错微微一笑:“区区小事,何须本官拿命来抵?内史府出入绕路,空耗光阴,才是对不起祖宗的大事。此中有何差池,由本官担当,仆射可不必惊慌。”说罢便向众人一挥手,呼道,“左右,休得迟疑。拆!”

众民夫一声欢呼,便又蜂拥上前,七手八脚拆起墙砖来。

那仆射脸色惨白,呆了呆,遂一顿足,转身便奔出庙门,赴奉常府告状去了。

再说那丞相申屠嘉,这日在公廨,见奉常朱信踉跄奔入,报说晁错竟凿穿太上皇庙南垣,不由大怒:“放肆!一个新任内史,竟敢擅动圣庙?自汉家建礼仪以来,闻所未闻。今日若放任他,明日就敢拆未央宫了!”当即唤了长史来,命起草奏章,要弹劾晁错大不敬之罪。

那长史提笔拟文,写到结句处,停了笔,抬头问道:“晁内史当拟为何刑?”

申屠嘉厉声道:“蔑视太上皇,当处极刑。”

长史脸色微变,略一犹疑,才落笔写毕。

申屠嘉接过拟文,浏览一遍,对朱信道:“好。明日上朝,我便递入,要教他不日即赴黄泉,向太上皇谢罪。足下今夜请安睡,奉常府从未有之奇耻,明朝便可雪洗。”

朱信闻得此言,怒气渐平,便躬身谢过,回府去了,只等看晁错下场。

不料,丞相府中有那一二曹掾,素与晁错交好,当夜便疾奔至晁邸中,通报了消息。

晁错在白日里,带人凿了太上皇庙墙,本不以为意,心想朱信又能奈我何。此时忽闻申屠嘉要大动干戈,便心有不安。欲往宫中入见,抢先辩白,又见夜色已深,怕惊了圣驾。若等明日朝议,听候上裁,又恐君上不好袒护,事将不可测。当下纠结不已,绕室徘徊。

晁错精通《尚书》,见案头有数卷《尚书》,便拿来翻阅,以求良策。翻罢,弃卷而叹道:“我素习儒典,以备大用;然事急时,却百无一用。”

遂去书架上取了《商君书》,展开来看。只看了几行,猛见有“夜治则强,君断则乱”之语,不由拍案,大赞道:“正是此理。治事,哪里能过夜?若拖过今夜,明日全凭君上裁断,则大事去矣!头颅能否保全,还未可知呢。”

当即便起身,唤了家老来,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

次日早朝,是为小朝会。上朝议事者,仅有三公九卿,以及太中大夫、内史等十数人。

诸臣昨夜多半都得了消息,知丞相今日要劾奏晁错,于是满廷肃然,都侧身注目两人。但见两人神色自如,皆是无事一般,不像要斗狠。众人不知底细,只得佯作不知内情。

待殿上诸琐事议毕,景帝才乘软辇临大殿,坐上龙床,循例问道:“今日事如何?”

申屠嘉遂将细事逐一禀明,景帝微微颔首,又问道:“可还有他事?无有,便可罢朝了。”

申屠嘉忽就一昂首,高声道:“还有!”说罢,自袖中摸出奏疏来,双手呈上。

景帝眉头稍动,接过奏疏,随口问了声:“这是甚么?”

“内史晁错,目无纲纪,昨日借口内史府另开南门,擅自动工,将太上皇庙墙垣凿开,惊动列祖列宗,骇人听闻,为神鬼所不容。臣弹劾晁错,有大不敬之罪,按律当诛!”

申屠嘉言毕,诸臣都大惊,拿眼去瞟晁错神色。却见晁错仍泰然自若,并不看申屠嘉一眼。

景帝阅毕奏疏,也只淡淡一笑:“丞相心细,容不得秋毫之过。然晁错昨日事,乃因衙署与太上皇庙比邻,出入不便,开南门以取直道,此为利民俭省之举,如何就论起死罪来了?”

“圣祖之庙,岂容惊扰?且官署开门,不过区区细故,以细故而坏纲纪,为法所不容。臣请诛晁错以谢天下。”

“呵呵,丞相年纪大了,要制怒才好。官署开新门,是为公事,公事便不是细故。开新门,免得吏佐绕路,事亦不算小。且所毁并非庙墙,乃为外垣,祖宗又何以受惊动?”

申屠嘉未料景帝不问情由,便回护晁错,不禁哑然,稍顿才又争辩道:“若为公事之故,则应有公文呈报,否则便是擅举。擅自毁庙,如何就能无罪?”

景帝抬眼望望申屠嘉,不疾不徐道:“此乃朕之意。朕授意晁错而为,并非他擅举,丞相可以息怒了。”

诸臣闻景帝之言,都惊诧万分,原想看晁错落败,却不料,所见反倒是丞相张口结舌。

原来,昨夜晁错在邸中打定主意,唤来家老,命其备车,要夤夜赴北阙求见。

那家老备好车,便自任御者,载着晁错穿行闾里,飞驰至阙门,跳下车来高呼:“内史晁错求见!”

门内的公车令闻声,心中纳罕,忙登高去看。见北门外甲士提灯,照亮了来人面孔,果是晁错无疑,便慌忙开了宫门,又去请谒者通报。

其时已近夜半,景帝沐浴已毕,正待入睡。忽闻谒者来报内史求见,便满心疑惑,对那谒者道:“晁错夤夜入宫,所奏非贼即盗,怎不见中尉同来?速传他入内。”

少顷,景帝便披了常服,出来见晁错。但见晁错身着朝服,宛如上朝一般,趋入大殿,伏地便拜。

景帝见晁错神情惶急,也是吃惊,忙问道:“爱卿,何事如此之急?”

晁错道:“白日里臣有一事,未及禀报。恐明日事有意外,特来奏明。”便将内史府另行开门一事,详细奏来。

景帝仔细听罢,颔首道:“不错,爱卿倒是想得细。绕路事小,日积月累,却也误了许多大事。”言毕忽又疑惑道,“夤夜入宫,便是为此事吗?”

“正是。”

景帝正要责备,何必为此小题大做,忽而悟到玄机,便一笑:“晁公,是怕丞相有意留难吧?”

晁错并不直接作答,只回道:“臣于今夜,读《商君书》,心有所感。商君言,官衙治事,不应过夜;故而夤夜求见,惊动了陛下。”

景帝心中有数,便含笑道:“好,朕已知。晁公也是不易,且去歇息吧。”

晁错谢恩再三,才退下殿来。行至中庭,望见月光如水,一泻千顷,心情便大好,长长嘘了一口气,自语道:“终无事矣!”

再说这时申屠嘉在殿上,见景帝无动于衷,便知劾奏一事已泄露,定是晁错昨晚抢了先机。如此一来,反倒显得自己唐突。万般无奈之下,只得伏下身,叩首谢罪。

景帝挥挥手道:“丞相也无甚过错,不过是躁进了些。治长安,颇不易,今后要多体谅晁内史。”

申屠嘉在心里暗骂道:“晁错小儿,鬼捣得好,老夫倒成了躁进!”

一场弹劾风波,就此化为乌有。返归丞相府,申屠嘉越想越恼,脸色便不好。各曹吏员也都闻知弹劾事,便来打问,申屠嘉恨恨道:“乱天下者,晁错也。此竖不除,还有何事可做得?”

有曹掾便劝道:“丞相勿急,晁内史行事一向乖戾,假以时日,他必有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