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确定自己还能在这个小村子待多久,纪瑶瑶说干就干，询问王红愿不愿意和她一起到县里做第六指切除手术。

听到她的话，小女孩黝黑的眸子中有了亮光：“我……真的可以吗？”

她小心翼翼的模样看得纪瑶瑶一阵心酸,她点头：“当然可以了,放心，我会带你见最好的医生,保证一点儿都不疼。”

按照常理,王红的爷爷作为监护人,也应该陪同孙女儿去县里的医院，不过老人家咂了两口烟：“方婷是我从小到大看着长大的丫头,有啥信不过的,你们自己去就行了。”

纪瑶瑶看得出来，老人家是不想给她们添麻烦,便也没有强求。

她轻轻将手放在王红头顶：“那你收拾东西，就和我们一起到医院去，好不好？”

“嗯。”王红点点头,开始收拾桌上的书本作业。

纪瑶瑶坐在旁边等着,过了会儿，王红似是鼓起莫大的勇气道：“老师，我可以让我的朋友陪我一起吗？”

小孩子有个同龄人陪伴总是安心些,只不过纪瑶瑶还是将询问的目光投向方婷，让她来做决定。

“要找班长是吗？”方婷显然要比纪瑶瑶了解这些孩子得多,“去吧。”

得到她的许可，王红整个人顿时振奋起来，她放下书包，像只快活的小鸟一样飞出去，飞到隔壁挨着的院子,嗓门顿时变得嘹亮：“李晓薇，李晓薇，我有事找你……”

见纪瑶瑶一脸懵，方婷解释：“李晓薇是我们班上的班长，也是她的好朋友，大家都喜欢她跟她玩儿。”

等见到李晓薇本人，纪瑶瑶看着眼前穿着蓝色小裙子，眼睛又黑又大的女孩，不禁在心中叹道，人果然都是颜控动物，难怪她会招人喜欢。

李晓薇一开口，就更招人喜欢了：“姐姐，谢谢你愿意带王红去医院。”

小女孩语气真挚，纪瑶瑶倒是被夸得不好意思了，头一次对着小孩子红了脸：“不用客气，走吧。”

山里路险，车一不小心就有掉进悬崖峭壁的可能，纪瑶瑶没敢自己开车，而是让唐若云将她们送到县城里。

一路上，两个小女孩坐在车后座，叽叽喳喳地说过不停。

李晓薇全然没有山里孩子的羞赧：“姐姐，你们是从北京过来的吗？”

纪瑶瑶很是诧异：“你怎么知道？”

“我刚才看到车牌号是京A。”李晓薇道，“我妈妈就在北京打工，去年暑假她把我接到那儿住过。”

李晓薇说着，又怀念起来：“我们还一起去□□，八达岭长城，还有鸟巢和水立方，拍了好多照片。”

可惜相机没带在身上，李晓薇小脸上有些遗憾：“等我们从县里回来了，我找给姐姐看。”

纪瑶瑶唇角不禁翘起：“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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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到了县里，已经是下午五点过，这个点挂号看医生显然是来不及的，纪瑶瑶先在离县中心医院最近的酒店开了两间房，随后带两个小女孩去吃东西。

医院附近都是些小馆子，人来人往嘈杂而喧嚣，有些小洁癖的纪瑶瑶只好舍近求远，带着两人去最近的商场用餐，然后顺便给两个小女孩一人买了身新衣裳。

至于方婷，则一个人去新华书店，看看能给学生们买些什么新书。

等纪瑶瑶带着两个孩子回来时，方婷也正好拎着大袋小袋，里面全是沉甸甸的新书。

李晓薇反应最快，忙上前搭手帮忙。

书放在柜子上，之后纪瑶瑶便与方婷商议，两个成年人各自带着一个孩子睡一个房间，纪瑶瑶带着李晓薇，方婷则带着王红。

一整天又是爬坡上坎，又是坐车颠簸着进城，纪瑶瑶很快就进入睡梦中。

是以她丝毫没有察觉，在她之后，对面房间住进来一个不速之客，正是她的老熟人夏柚。

一个走廊之隔，夏柚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昨天她的车一路跟着纪瑶瑶到了小山村，夏柚第一反应是傻眼——这人该不是有什么毛病吧，没事跑这山沟沟里来干什么？

眼看着天快黑，她在村里又没个落脚的地方，夏柚只得含恨叫司机往回开。

好不容易开到城里，辛辛苦苦跟踪了这么久的夏柚可舍不得撒手，当即叫司机想办法找个当地人盯紧纪瑶瑶在做什么，一有风吹草动就告诉她。

至于夏柚自己，就先在城里订了个酒店住下。

没想到还真叫她守株待着了兔，纪瑶瑶竟然又进城了，还带着两个女孩，又是带人家吃饭又是买衣服。

这个狐狸精真是一天一个花样，夏柚倒想看看，她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反正纪瑶瑶的动向，她是一点也不打算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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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瑶瑶没有发觉暗处里的那双眼，只是第二天一大早，便和方婷带着王红去医院挂号。

一切都比想象中顺利，医生面诊，制定切除计划，当天缴费办理住院，两天后便可以安排进行手术。

在这两天里，纪瑶瑶当然是走不开的。

不看到王红的切除手术成功，她总觉得放心不下来。

没想到她刚来的第一天就急着要走，到头来却是唐若云离开得比她还要早些：“我在公司还有事情，不能不回去，车我就给你留在这儿，到时候你和林木开回来就行。”

至于唐若云自己，当然是到隔壁市乘飞机。

担心纪瑶瑶一个人吃不消，她还苦口婆心地叮嘱：“自己一个人注意安全，别到处乱跑，山里比不得城里，到处都是危险。”

“知道了。”纪瑶瑶对她的老妈子作态哭笑不得，“难道我还是几岁的孩子不成，用得着你这么挂心？”

她和方婷打了声招呼，将唐若云送到火车站。

兴许因为是暑假，火车站前的广场人来人往，这些人衣着朴素，身上背着大包小包，整个人几乎和行李包融为一体，灰扑扑的。

尽管早知当地人谋生的路径是外出务工，可纪瑶瑶还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劳动者的原始状态。

她平时嘴里念叨着自己是打工人，跟这些真正的打工人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他们让纪瑶瑶想到某种勤劳的昆虫，譬如蝼蛄，譬如蚂蚁。

永远在为了生计忙碌，连抬头看一眼蓝天的喘.息机会都没有。

送走唐若云，纪瑶瑶又回到医院。

她推开病房门，李晓薇正背对着门坐在病床边，捧着书给王红念故事。

小女孩普通话标准的嗓音抑扬顿挫，带着清越：

“‘一天，我看见过四十四次日落。’

过一会儿，你又说，

‘你知道，当人们感到非常苦闷时，总是喜欢日落的。’

‘一天四十四次，你怎么会这么苦闷？’

小王子没有回答。”

纪瑶瑶听出来了，她读的是《小王子》，纯粹天真的小王子，离开了自己的星球，离开他的玫瑰花。

纪瑶瑶原本还想再听下去，察觉到动静的李晓薇却停下来了，她将书合上：“纪姐姐？”

“嗯。”纪瑶瑶也在旁边坐下，“这是方老师买的新书吗？”

“不是。”李晓薇摇摇头，“是妈妈从北京给我寄回来来的。”

怪不得外面还包上一层塑料封皮，看来书的主人很是爱惜。

反正也没事干，纪瑶瑶让李晓薇想读就继续读出来。

李晓薇乖乖照做，她刚念了两句，脸上却显露出几分纳闷，忍不住问道：“姐姐，日落有什么好看的？为什么他一天要看四十四次日落。”

纪瑶瑶不由得愣住，好半天才似想起什么：“有些日落的确很好看的呀。”

只可惜今天天气不好，窗外的天空乌云密布，纪瑶瑶没法现场说明，她犹豫片刻，打开了手机相册，翻出一个多月前，自己在海岛上拍的日落照片。

那是时候她沉浸在满满的幸福里，拍的每一张海上落日，都是红霞满天，波光粼粼，似少女羞红的脸，和她闪耀的双眼。

如今再翻出来，竟有了几分时过境迁的意味。

纪瑶瑶原以为自己会难受，却出乎意料地没有任何感觉。

许是这些天见得太多，搵食不易的普通人，医院里为病痛折磨的老弱病残，他们竭尽全力地活着，根本没有时间考虑更多。

相比之下，她的那些所谓苦难和爱恨，都如此不值一提。

纪瑶瑶甚至还有些感激自己当时拍下了这些照片，至少能翻出来给两个小姑娘高兴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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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红的第六指切除手术很是顺利，顺利到第二天，医生就通知她可以出院了。

最高兴的人非纪瑶瑶莫属，尽管天上又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她的心情却难得多云转晴，兴高采烈收拾行李。

先将两个小姑娘送回村里，就可以自己回京了。

纪瑶瑶的心已经飞回千里之外，飞回了她的家中和小猫醋醋身旁。

大约是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纪瑶瑶一整晚睡得很沉，早上怎么叫都叫不醒。

方婷见状，也没吵醒她，带着两个小女孩先吃早餐去了。

纪瑶瑶醒来时，看见了方婷发给她的微信消息。

反正回村也不着急，纪瑶瑶先点了份外卖当早餐。

没过十多分钟，外卖就送到楼下大厅，纪瑶瑶只能自己下去拿。

灌汤包和牛肉面在包装袋里散发着热气腾腾的香味，坐在回酒店房间的电梯里，纪瑶瑶就开始馋了，迫不及待地想尝尝。

电梯门打开，她头也不抬都往前走，冷不丁却撞着了一个人。

纪瑶瑶手里的餐盒和对方猛地一撞，差点没洒出来，她忙不迭道歉：“不好意思，你没事……”

抬眸看清来人，纪瑶瑶顿时瞪大了眼：“夏柚？”

一直紧盯着对面屋动静，等纪瑶瑶一出门就忙跟上的夏柚显然也没料到她会突然折返回来，她忙收起自己脸上的慌张，一时忘记该说什么。

倒是纪瑶瑶先收起方才的礼貌客气，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你怎么会在这里？”

说者无意，夏柚做贼心虚：“我怎么不能在这儿了，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我爱在哪儿就在哪儿，用得着给你打报告吗？”

行吧，仇人相见分外眼明，纪瑶瑶没吭声，径直往回走。

夏柚跟着往回走，推开纪瑶瑶对面的门。

这未免也巧得太过分，纪瑶瑶心头生出几丝疑窦，但此时此刻夏柚已经砰地一声关上门，尽管纪瑶瑶想问，恐怕她也不会如实回答。

纪瑶瑶想了想，先回屋吃早饭，中途顺便给方婷发消息，让她带着两个孩子在外面再逛逛，她正巧碰着了一个熟人，二人叙叙旧要耽搁些时间。

吃过饭，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纪瑶瑶换了身衣服，拖上根本没装好的行李箱，出门了。

离开之前，她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特意瞥了一眼对面的房间，似乎没有任何动静。

纪瑶瑶装作若无其事，朝电梯口走去，前往负一楼停车场。

在她离开之后，对面的房门悄然打开。

夏柚刚才在猫眼里看得清清楚楚，纪瑶瑶是提着箱子走的，莫非她真的要回去了？

生怕自己跟丢，夏柚忙跟着出门，也前往停车场。

这些天偷偷摸摸地观察，夏柚早已清清楚楚地记得纪瑶瑶停车的位置，见她那辆路虎停在原位，车灯一闪一闪，看来人还没走。

夏柚松了口气，当即朝自己的车走过去。

正当这时，暗处的角落里浮现一个人影，原本应该在车上的纪瑶瑶提着行李箱，堵在了夏柚面前。

此时此刻，纪瑶瑶已经百分百肯定，夏柚就是在跟踪自己。

看她那号牌为京A的宾利，一路跟得还真是远。

“说吧。”纪瑶瑶眼底多了一抹凉意，“跟踪我干什么，还是谁指使你这么干的？”

“谁、谁没事跟踪你了？”夏柚死鸭子嘴硬，“纪瑶瑶，你少自作多情。”

得，看她这副愣头青的样子，纪瑶瑶八成可以确定，没人会指使这样一个傻子做事，夏柚就是自个儿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千里迢迢跟踪她到这里。

纪瑶瑶对这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真的是有些无言以对，她揉了揉额角：“夏柚，我来这儿是做正事的，没心情跟你胡闹。”

她这副大人口吻，陡然之间，夏柚觉得自己在她眼中，无论做了什么，都不过是胡闹的小孩子。

夏柚心头陡然生出一丝不甘，语气也跟着不善：“纪瑶瑶，别装得自己有多了不起似的，你无非就是做了件善事，糊弄糊弄那些小孩子……”

至于她究竟是什么货色，夏柚可清楚得很。

然而纪瑶瑶并无她想象中的被激怒，只不过双眼微微眯起：“看来你是承认了，你不仅跟踪我，还偷偷派人调查我。”

纪瑶瑶红唇轻启：“夏柚，你脑子有毛病吧？你妈当初生你的时候，是不是不小心把你扔了，把胎盘留着养大？”

夏柚活了近二十年，还是头一回这样被人扑头盖脸的一顿骂。

再配上纪瑶瑶云淡风轻的表情，就好像她不是在骂人，只不过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你、你……”夏柚被气得结结巴巴，好半天没想到该怎么反击。

正当纪瑶瑶转身要走时，她口不择言出声：“纪瑶瑶，你以为你自己又算什么好东西，不过做了三两件善事，就可以掩盖你的过往吗？”

纪瑶瑶脚步一顿，回过头目光冷冷看着她。

夏柚莫名从她的目光中看见另一个认识的人的影子，一样的冰凉，没有人情味儿。

夏柚差点没打个寒颤，才意识到眼前的人是纪瑶瑶而不是顾家那位。

她稳了稳心神继续道：“怎么，戳破你的小心思，恼羞成怒了？”

“让我算算，明天就是顾家那位的婚礼了吧？纪瑶瑶，你是不是算好了时间，躲到这小地方来当缩头乌龟……”

顾家，婚礼，明天。

这些词组合到一次，纪瑶瑶这些日子来好不容易平复的心境再度掀起波澜。

她身形微不可察地晃了晃，强撑着没让夏柚这个白痴看出来。

“夏柚。”纪瑶瑶语气冰凉，打断了她的话，“你还真是幼稚，凭什么以为这些事我会在乎？”

她唇角轻扬，做出一副无谓的模样：“就像你说的，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你们这些人是死是活，早就与我无关。”

在夏柚傻眼的注视中，纪瑶瑶接着道：“同样，我是死是活，也与你们无关。麻烦你不要在跟着我，给我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说完这句话，纪瑶瑶径直离开了。

徒留下夏柚一个人在原地，久久没有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