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性格像女孩这点儿，在学校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呆久了，总会被年少人的残忍剥夺它应有的尊重。

小学时候，他其实也没那么多性格上的迥异和觉醒，穿衣打扮也是中规中矩，隐没于黄灿灿的人群之中抬起头，也算是明亮元气的一朵，娇嫩平凡，也是爱笑爱闹，拥有成年人早已丧净的无忧无虑。

只当六年级的一天中午，家里人睡过了午觉，各急匆匆地打整衣服，套上皮鞋，变型的头发都没来得及梳，便无头苍蝇似的癫狂着一张睡意惺忪的红脸蛋，朝着各自的栖息地死命地飞跑。

李安家做小生意，在那个各家各户但凡谁有一辆摩托车就算脱贫入康的年代，他们家平日的代步工具就是一辆桑特纳2000，别人家可能生计都没有着落，他家已经有了三五个随从的佣人，给别人发起了工资。

司机姓常，黑高个，永远戴着一副洗得干净如新的白手套，脸上总有刮不净的胡渣，整整齐齐分布排列在下颚四周，像守护神似的，包裹着他那张猪肝色的厚嘴唇。

鼻梁挺拔，斧子般劈开两只在深夜也会发亮的眼，横亘在正中间，总刻意阻挡着另一半身体的沉思，好若一知半解这个词便是因他而生的。

李安没出生之前，常师傅就来他家做司机了，早期包吃包住，跟着长工似的佣人们三三两两睡在隔壁的瓦房。人们对他的评价多是沉默寡言，温柔谦让，像佛也像树，远远立在太阳底下，总让人觉得心里踏实，坦荡荡地没有一丝隐秘的黑暗。

后头李爸爸给他做媒，娶了来公司上班的一位江南姑娘，说是两人一见钟情，没等第二天日子就敲定了。

李爸爸成人之美的骄傲高涨难消，说这是天大喜事，张罗四五个人买了成筐成袋的喜糖，成沓成山的喜帖，亲自分发出去，笑得合不拢嘴。

一夜之间，笑纹堆满了他的脸，如同展开的一卷豆腐皮似的，因为太过干涩而有了多余的香味。

连李妈妈都笑话他，怎么会有人因为太过幸福而突然老上十几岁呢？

那之后，常师傅带着一身的烟草和炭炉的清香，搬了出去，但住的并不算太远，与李安家的别墅不过两条街道，徒步来回也就三十分钟。

那天迟到，李安半梦半醒，拖沓着摇摇晃晃的小身子，硬是走不下那高耸的楼梯，只觉天旋地转，喉咙里一阵儿一阵儿冒着酸水。

只好手摸着扶梯，在镶满玫瑰和金边儿的地毯上一层一层地蠕动，可就在头晕目眩好不容易踏入平层时，拐角处的光突然从巨大的玻璃窗上射进来，射进李安的眼底，漆黑一片，他愤然扭过头，想试着用眼皮压死最后一只瞌睡虫。

可就在睁眼时候，他看到常师傅站在客厅处，那里半掩着门，掩映的花园绿植微微摆动，四下寂静如真空，没有木质家具的喘息，也木有女佣们灵动的脚步声，只有午后锐利的太阳，像融化的花生油，洒在他套着西装的宽大肩膀上。

李安揉了揉眼睛，刚想跑下去，却瞄见常师傅怀里的人，他不禁吓了一跳，喉咙发炎似的痉挛着，想要大叫，却又发不出声，那怀里人，是爸爸，竟然是爸爸，为什么是爸爸，怎么能是爸爸？！

他怔在原地，整个身体储满了焦灼的疑问，沸水一般突突突地敲得心慌，为什么爸爸可以用对待母亲的方式，去那样迎合和拥吻一个男人。

他虽然小，却明白自己看到的这一幕是羞于启齿的，是不好的，是一旦声张就会惹来无穷无尽麻烦的，甚至会因为坦诚和质问招来一顿铁板打手心。

秘密一旦被发现，压力便自然而然地倾塌在告密者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