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薄昭获罪饮鸩毒(2 / 2)

作品:《汉家天下4:山河复苏

文帝气恼,便写信去责备,指老上单于背信弃义,老上单于却只是不理。文帝别无良策,只得一面下诏激励官吏御敌,一面调兵征饷,往援北地。一时间,边境日夕戒备,数十万兵民惶惶不安。

时不久,陇西有一小吏,奉诏而起,率兵民与来犯胡骑厮杀,斩杀了一个番王。胡骑受惊,不敢恋战,旋即纷纷退走。消息传回,朝野士气略为一振。

恰在此时,文帝忽接到太子家令[2]。晁错的一道奏疏,对兵事所言甚详。文帝细细阅之,竟是击节赞叹不止。只见那晁错写道:“臣闻战胜之威,民气百倍;败军之卒,没世不复。自高后以来,陇西三困于匈奴,民气大伤,无有胜意。今有陇西之吏,奉陛下明诏,集合士卒,砥砺其志,率败伤之民,当乘胜之匈奴,以少击众,杀其一王。此役得胜,非陇西之民有勇怯不同,乃是将吏用兵有巧拙之别也。兵法曰:‘有必胜之将,无必胜之民。’以此观之,安边境,立功名,全在于良将,不可不择也。”

文帝看到此,不禁拍案叹道:“果真是如此!若有一廉颇,百世无忧;若得一李牧,则万世安宁矣。可惜朝中良将,类此者甚少。”

叹罢,又埋头看去,见晁错论及汉匈两家,各有地形、战技、兵器之长;其中匈奴长技有三,汉家长技有五。且汉家可兴数十万之众,以应对数万匈奴。以此观之,众寡之势分明,汉家可以十击一,稳操胜券。

奏疏末节,晁错又献计道:今有义渠胡人数千来降,其长技与匈奴相同,可赐给坚甲利矢,派遣良将统领。此等义渠,与汉军可互为表里,各用其长。以汉家之众,击匈奴之寡。如此,大胜匈奴,只在俯仰之间矣。

最末一句,晁错写道:“古书曰,‘狂夫之言,而明主择焉’。臣晁错愚陋,冒死上狂言,唯请陛下采择。”

文帝读罢,不禁大笑:“才失一狂夫,又来一狂夫,此恰为汉家之大幸也!”当下亲笔赐书,予以嘉勉。

文帝赐书曰:“皇帝致太子家令晁错:上书言兵事三章,阅之。书中言‘狂夫之言,而明主择焉’,我意不然。言者不狂,择者不明,国之大患,即在于此。”其激赏之情,溢于言表。

却说这晁错,又是何人?原来,他也是汉初大名鼎鼎的一个文士,为颍川(今河南省登封市)人。早年从师为学,研习法家申不害、商鞅之术,后以精通典章旧事之故,被选为太常掌故[3]。

晁错料事精明,见识深刻,平素乐与勋臣子弟相交,甚得平阳侯曹窋、汝阴侯夏侯灶、颍阴侯灌何等人推重,互引为知己。

晁错得以脱颖而出,颇有一段传奇。彼时文帝为重教化,下诏广搜经书,百姓闻之争相缴献。那上古经典,几近搜罗齐全,唯有《尚书》一书无由寻访。又过了数年,文帝偶闻济南有一大儒伏生,在家以《尚书》教授齐鲁诸生,不禁大喜过望。惜乎伏生年已九十,不可征召了,文帝便下诏,令太常遣人去济南讨教。

这位老翁,本名伏胜,乃是秦末一个博士。秦始皇时,逢焚书令下,他不敢违抗,取出家中书来,上缴焚毁。唯有一部《尚书》舍不得烧,便不肯缴出,偷偷藏于家中夹壁内。至秦末大乱,伏生弃了官,四处游走避乱。至汉初,惠帝废了《挟书律》,伏生才敢凿壁,取出书来。惜乎时日太久,书简受潮朽烂,仅存下二十九篇。

太常受文帝之命,在属官中千挑万选,最终选了晁错去见伏生。岂料那伏生已年老体衰,口齿不清,方言又难懂,晁错不能解其意,甚是着急。所幸伏生有一女,名唤羲娥,常随其父学《尚书》,颇通大义。晁错来求教时,便有羲娥立于旁侧,代为传译。如此,好歹尚能听懂。有那二三不明之处,也只得自己揣摩,曲意领会。

伏生手中这部《尚书》,多是断烂竹简,有一半不可辨认,为伏生凭记忆背出。晁错在济南数月,得伏生耳提面命,粗通了《尚书》要义,便辞别伏生返回,上疏陈说求教始末。文帝看了,大为称意,为表彰晁错之功,下诏擢他为太子舍人,不久后又擢为博士。

晁错深谙法家刑名之术,识得太子之后,便上书谏言道:“皇太子虽才智奇高,精通射艺,却不通术数,不知何以制臣下。陛下应择圣人治世之术,用以教诲太子。”

文帝甚觉有理,诏令嘉奖,又拜晁错为太子家令,以为太子辅佐。晁错聪明过人,不单擅长撰文,且极有辩才,谈古论今,无不头头是道。不多时,便深得太子刘启宠信。太子家中,上下都称他为“智囊”。

自得了皇帝嘉奖,晁错更是志得意满,又接连上了两道奏疏,计有万言,陈说强边备、薄赋敛二事。

其奏曰:凡民不畏战者,皆因有利可图。若战胜即拜爵,破城即得财富,则民众皆能冒矢杀敌,赴汤蹈火,视死如生。秦时戍卒则不然,远戍有万死之害,却无锱铢回报。故而秦民视戍边为“谪戍”,如同赴刑场弃市,心怀深怨。这才有陈胜戍边,行至大泽乡倡乱,天下跟从者如流水。

于此,晁错建言道:远方戍卒赴塞下,一岁一更换,全不知胡人虚实。不如募罪人、奴婢及百姓,长居塞下,予以衣食,赐给高爵,令其建家室,务农田。塞下之民利禄既厚,击胡便不避死;并非其民有高德,而是为保全身家,有利可图也。如是,汉家将无远戍之苦,塞下之民逢敌,邑里相助、父子相保,再无被掳之患。此举若可行,与秦时戍边相比,则高明不止万里。

晁错又举古制,献上一道边地防敌之策,即:以五家为伍,十伍为一里,四里为一连,十连为一邑;择邑中有贤才者,各为其长,教民射艺以应敌。如此,百姓在城内,军士在城外,彼此关照,遇敌则可相救。

文帝看罢,不禁又击节赞道:“贾谊之后,大才者,唯此一人矣!”便采用晁错之计,下诏募百姓徙至塞下,以充实边地。此举,可谓开屯垦守边之先河。

后文帝又下诏,举贤良文学士。晁错得曹窋等人推举,入选其中。其时,各地人才齐集长安,由文帝亲自策问,令所选文学士,就“朕之不德,吏之不平,政之不通,民之不宁”四者直言极谏,毋庸忌讳。众文学士所作对策,皆密封闭卷,由文帝拆封亲览,以察朝政得失。

此次晁错所写对策,又是洋洋洒洒,万言有余。其中斥秦始皇施政之失,最是精彩:“秦最富强,故能兼并六国。彼之时,上古三王之功,亦未过秦始皇。然数年间便至穷途末路,国势日衰,皆因用不肖之徒,信谗言之贼。始皇大造宫殿,奢欲无极;民力疲尽,赋税不节;妄自尊大,群臣擅谀;骄横恣纵,不顾祸患;喜则滥赏,怒则妄杀;法令烦苛,刑罚暴酷。至秦二世,更是草菅人命,杀人取乐;天下寒心,无以自安。奸邪之吏,乘机乱法,以成其威;狱官独断,生杀恣意,遂致上下瓦解,各自为政。秦末始乱时,官吏之所先侵害者,贫人贱民也;至中期,所侵害者为富人、吏家也;至末途,所侵害者则为宗室大臣也。缘此,亲疏皆危,内外怀怨,离散奔逃,人有逃心。陈胜先倡乱,顷刻间天下大溃,祀绝国亡。此即‘吏不平、政不通、民不宁’之祸也。”

此段文字,将秦末败亡之象描摹入骨,字字如利刃,剖解其弊。文末,晁错说得兴起,又痛陈当今之世,乱象亦多,皇帝亦不能辞其咎:“今陛下有厚德之名,资财不下于五帝,君临天下,已有十六年;然民不增富,盗贼不衰,边境未安。其所以如此,乃因朝堂之事陛下未能躬亲,而倚赖群臣也。陛下不自躬亲,而交付昏盲之臣,日损一日,岁亡一岁,日月将暮,盛德终未能施于天下,臣窃为陛下惜之。”

文帝直看得汗出如雨,不忍释卷。当其时,对策者共有百余人,唯晁错一人见识超绝,高居前列。文帝大为赞赏,当即擢升他为中大夫,掌谏议之职。

晁错蒙文帝器重,愈发振作,又连连上书,言及削诸侯、更改法令等事,拢共有三十篇。文帝虽不尽采纳,却认定晁错是奇才,多有嘉许。那时,太子刘启年已二十四岁,英俊有为。文帝想到身后事,便有意令刘启多些见识,凡有晁错上书,必嘱刘启细读。

刘启见父皇如此看重晁错,甚是不解,疑惑道:“儿臣有一事要问:贾谊、晁错二人同为奇才,狂傲不畏人言;然晁错之才,终逊于贾谊,父皇何以远贾谊而近晁错?”

文帝便一笑,嘱道:“治平天下,并非考究学问,总不以才气横溢为上。贾谊之才,固是千载难逢,然略逊法家之术,未达沉稳,故不得不远之。今晁错之才,不输于贾谊,却深谙术数,洞察人心入微,最宜为近臣。贾谊之计,或可用于千年;而晁错之策,则甚合于当世也。启儿万不可轻看。”

刘启这才大悟,于是遵嘱,细读晁错之论,亦颇有心得,尤以削诸侯之议为良策,赞叹不止。

晁错自此脱颖而出,名震朝野。他素喜进取,不掩锋芒,每上书必洋洋万言。公卿士人争相传阅,引为谈资,一时风头甚劲,倒把那袁盎等人都比下去了。缘此之故,袁盎及诸功臣都不喜晁错。

此时朝中新人甚多,老臣们大半凋零,文帝便也略作安抚,不欲令其生怨。时逢老臣周勃在封邑病殁,其长子周胜之袭爵。文帝想起周勃的功劳,不禁又有些伤感,又闻听众口称赞,说周勃次子周亚夫才兼文武,便拜了周亚夫为河内郡守,以白丁擢为二千石吏,优容有加,算是对老臣们有了交代。

这一年,文帝纳晁错之谏,又降了田租,颁下定制,永为“三十税一”。四海农夫,无不额手称庆。

至前元十二年(公元前168年)三月,正值春耕时分。文帝闻知,天下之吏仍有人劝农不力,便愤而下诏,予以痛责:“朕亲率天下人务农,于今已有十年,然天下田仍未增。一遇歉收,则民有饥色。所以如此,皆因各地官吏未曾用心。吾诏书数下,每岁劝农种树,却功效甚微,亦是官吏奉诏而不勤,劝农而不力也。吾农民甚苦,而官吏不知,又将何以劝农?鉴于此,免农民今年田租一半。”

一年后,于前元十三年(公元前167年)夏六月,文帝见天下农民仍是辛苦,实不忍心,又下诏免农民田租,并赐天下孤寡以布帛。

此时天下,既富且安。各处农桑兴旺,连年大熟,谷价竟低至每石十余钱,万民无不感激。

文帝仍不敢大意,内外施政,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这年夏,朝堂上又有一事,轰动内外,为文帝留下了千古美名。

事起于原齐国太仓令[4]淳于意。这位淳于意乃临淄人,自少时便好医术,曾拜同郡人公孙光为师,潜心学医。公孙光见他聪颖好学,甚是喜爱,便将自家学问倾囊相授,又引荐他去见高人,师从同郡名医公乘阳庆。

名医姓氏中这“公乘”二字,为复姓,本是个爵位名。秦汉爵位分二十级,自一级公士,至二十级通侯,公乘为其中第八级。其后人,便有以公乘为姓氏的。当其时,公乘阳庆已有八十余岁,老耄不再行医,虽医术高明,却不肯传与子孙,唯见淳于意心诚,竟破例收为门徒。

淳于意入门为弟子后,勤谨奉师,长进极快。公乘阳庆便令他弃旧日所学,而授之以祖传秘方,将黄帝、扁鹊之《脉书》《五色诊》等书,一并传授。如此受教三年,淳于意学有所成,便辞师返归故里。为人看病,能预知生死,一经投药,无不立愈。无多时,即声名远播,四方病人纷纷来求医,竟至门庭若市。左近有吴王刘濞、赵王刘遂、济川王刘太、胶西王刘仰等,都曾遣人前来延请。

淳于意为人散淡,不以阿附权贵为荣,常游走四方,避不奉诏。与人看病,也是随意取资,不问多寡。曾做过齐国太仓令,然未及年余,便辞官而去。

淳于意如此藐视权贵,有人上门求医而不得,便心怀怨恨。至文帝前元十三年,有一权贵上书,告淳于意在临淄行医,敷衍欺人,致病患者身亡。

案子发下临淄县,那县令是个粗人,不问青红皂白,便将淳于意拿获问罪。在公堂之上,严刑逼供,将淳于意问成大罪,拟处以“肉刑”。

此处的所谓肉刑,专指刺面、削鼻、断趾、阉割等四刑,皆是在人身上动刀,算是死刑大辟以下的重刑。用过肉刑之后,身体残损,虽未死,却处处受人鄙弃,几成废才。

因淳于意曾为官吏,地方上不能擅自加刑,县令便上奏朝廷,请示定夺。文帝见了,担心县令草率,便诏命将犯人解来京师,交廷尉处置。

淳于意养有五女,闻老父将解京受刑,都伤心欲绝。启程那日,众女随槛车送行,一路啼哭。淳于意听得恼火,忍不住骂道:“生女不生男,遇急事,便无可用者!”

淳于氏最小女缇萦,闻听父言,极是感伤,一股热血上涌,便决意随父西行。回家拿了行李衣物,追上槛车,于一路上小心照顾。至长安,淳于意被收入诏狱,缇萦则壮起胆来,只身赴北阙,上书为父吁请宽刑。

当日,谒者闻有小女子上书,不胜惊讶,忙奔出司马门来看。见是一个豆蔻女子,十三四岁,素面布裙,十分寻常。交了书简之后也不走,只顾坐在地上,凄然唱起古诗《齐风·鸡鸣》来。

闻其悲声,谒者心中不忍,忙问明缇萦住处,嘱其暂回,明日再来打探。缇萦不听,仍是悲歌不已。谒者无奈,只得拿了缇萦上书,入奏文帝。文帝听了,也觉新奇,忙拆开来看。但见缇萦写道:“妾父为吏,齐人皆称其廉明公平,今犯法当受刑。妾哀于死者不能复生,受刑者断肢不能复续,虽欲改过自新,终不可得。妾愿身入衙署为官婢,以赎父罪,使其能改过自新也。”

文帝读了不禁动容,顿起恻隐之心,便命谒者引路,赴北阙来看。远远便望见,缇萦正抱膝坐于地上,口中吟唱不止。其歌曰:

鸡既鸣矣,朝既盈矣。匪鸡则鸣,苍蝇之声……

其声哀切,令人心摧。北门众执戟甲士,闻之也都面带愁容。文帝忙掉头返回,心中酸楚,至入夜亦难眠。次日清晨,文帝唤来谒者,问道:“那小女,还在北阙下吗?”

谒者答仍在,文帝便起身,与谒者同往北阙,见缇萦竟坐了一夜,还在哀歌。晨风拂过,其声愈发激扬,融入那啾啾蝉鸣之中。

谒者不禁神色黯然,摇头道:“昨已曝晒半日,又兼一夜未眠,教人如何受得……”

文帝心中亦恻然,不觉长叹了一声:“此一女,堪比百男啊!”于是,命谒者赴诏狱,赦免淳于意,任其携女儿归家。

此事传出,那缇萦之孝,以及文帝之仁,皆令官民赞不绝口。就此,留下了一段“缇萦救父”的佳话,流传至今。

至次日,文帝便有诏下,命有司革除肉刑。诏曰:“今人有过,未施教而加刑,或欲改过自新,却计无所出,朕甚怜之。肉刑断肢体、刻肌肤,终身不治,何其不德也,岂是为民父母之意!今应革除肉刑,另行商议。”

丞相张苍得了诏令,立即会同御史大夫冯敬、新任廷尉等人,改定刑律,将那刺面改为罚劳役,削鼻改为笞三百,断趾改为笞五百等,皆大为减轻。

此时,有大臣多人上疏,极言不可废肉刑,唯恐狡民从此不畏法。文帝未加理会,批答张苍所拟,一律照准。新法改定后,百姓额手称庆,皆感文帝施政之仁。从此服罪者中,再不见断足削鼻之人。

再说那淳于意躲过大难,返回家中安居。文帝未能忘,不久,便召他入都,于偏殿召见,殷殷垂问道:“公擅医技之长,能治何病,有医书否?是否皆为名师所授,受教有几年?用药应验者,为何县何乡人,所患何病?用药毕,其病状如何?请公细述与朕听。”

见文帝如此谦和,淳于意心中感念,详尽对答道:“臣下才疏,少时即喜医药,开药方试之,多不灵验。高后五年,有幸拜公乘阳庆为师,授我《脉书上下经》《五色诊》《奇咳术》《揆度》《阴阳外变》《药论》《石神》《接阴阳禁书》等书,皆是上古高人遗传。我苦读一年后,开方即验,可预知生死。前后学了三年,医术渐精良,诊病无不应验。时年臣下三十九岁,今日思之,阳庆师竟已死去十年了……”

继之,淳于意又列举病案二十五例,皆疑难奇巧,以答文帝所问。病患者中,上至诸侯、王太后,下至侍者、闾里男女等,无分贵贱。所治愈病症亦多,有头痛、小儿气嗝、疝气、热病、腹痛、风邪、龋齿、怀子不乳等,五花八门。

文帝听得入神,欲罢不能,便留淳于意在宫中进食,两人竟谈了一整日。所有医药事,文帝不厌其烦,只管逐一细问,屏息静听。

相谈多时,文帝见窗外日已暮,却意犹未尽,又问道:“尊师阳庆医术,是从何处学得?其人在齐国可闻名乎?”

淳于意答道:“不知他师从何人。阳庆其人,家财富裕,虽擅为医,却不肯为人治病,故此未能闻名。他又嘱臣,不得将所学药方,授予他子孙。”

文帝抚膝叹道:“如此神医,却是淡泊出世之人,可惜!”遂又问道,“朕闻齐地吏民,多有向先生求学的,可否尽得公之医术?”

淳于意答道:“有临淄人宋邑、济北王太医高期、淄川王马政冯信、高永侯家丞杜信、临淄人唐安等六人,先后来向我求教,虽不能尽得,却都学了些医术去。”

见淳于意面有疲色,文帝不忍,只好最后问道:“先生诊病,预决生死,可万无一失吗?”

淳于意如实答道:“臣诊病,必先切其脉,而后治之。病重不可治者,则顺其势而治之。然臣非神人,亦时时有失,不能全也。”

对答毕,时已暮色四合。文帝依依不舍,亲送淳于意至阶下,嘱其好自珍重,归乡安养天年。

淳于意归家后,安居闾里,行医不辍,郡县无不敬重。其寿七十余岁,活到了汉武帝时,死后葬于临淄山水之间。

后司马迁作《史记》,载其医案二十五例,堪为华夏最早可见的病例。因淳于意曾任齐太仓令,司马迁在书中尊其为“仓公”,与扁鹊并列,作《扁鹊仓公列传》。

司马迁写到淳于意生平,曾自感身世,叹曰:女无分美丑,入宫见嫉;士无分贤与不肖,入朝见疑。故而扁鹊因其技而遭祸。仓公虽隐匿不出,亦未能免,险受肉刑。多亏缇萦孝义,以尺牍救父,故老子曰“美好者不祥之器”。此寥寥数语,实有铭心之痛,足以儆示后人。

且说文帝采纳晁错之计,徙中原之民往边塞,编成什伍,亦耕亦战,果然大有收效。北地就此消歇了三年,不见再有胡尘起。

不料至文帝前元十四年(公元前166年)冬,老上单于已坐稳王庭,见汉家日渐富强,心中不忿,要给汉文帝一些颜色看。这年入冬,竟亲率胡骑十四万,入寇陇西,攻陷萧关(今宁夏固原市)。

时汉家有北地都尉孙卬,领郡兵迎敌,怎奈寡不敌众,被胡骑围困数重,力战而死。

老上单于亲征得胜,气焰陡涨,分兵继续进犯,沿回中古道,一路烧杀,直闯入关中来了。三秦雪野,一时间马蹄翻飞,狼烟四起,百姓生灵涂炭。告急羽书一日三入都,京畿为之震动,大户人家都人心浮动,纷纷收拾细软,逃往了乡间去。

文帝日览军书,夜不能眠,知此次匈奴来犯之势,为白登之围以来所未有,不可大意。于是与张苍、冯敬等连夜商议,拜中尉周舍为卫将军、郎中令张武为车骑将军,发战车千乘、骑卒十万人,扎营渭水之北,以拱卫长安。又拜昌侯卢卿为上郡将军、宁侯魏选为北地将军、老将隆虑侯周灶为陇西将军,各领步骑,分路往援边地三郡。

待三路援军开拔后,文帝即率文武大臣,驰出长安,亲赴渭北大营,大阅兵马,申敕军令。

这日清晨,渭北雪野之上,驻屯汉军一部列阵受阅。但见众军列伍齐整,甲胄鲜明,长戟如林而立。

文帝头戴琼玉皮弁,身披精甲,立于戎辂车上,缓缓驰过阵前。见士气可用,不禁大喜,振臂呼道:“今有匈奴老上单于,骄狂无度。欺我汉家无人,发兵十四万,攻陷陇西,又入关中,前锋已近甘泉。匈奴欺我如此,我岂可忍!”

军士闻此言,皆血脉偾张,举戟大呼道:“杀敌,杀敌!”

阵前原本一派寂静,此时突发怒吼之声,竟如排山倒海般,一时鼎沸。

文帝精神大振,拔剑在手,环视众军道:“朕已决意,即日将率尔等亲征,誓要挫他单于锐气,教他知我厉害。诸儿郎,可有此志乎?”

众军争相腾跃,一齐答道:“有!”

文帝喜道:“好!社稷有难,大丈夫岂可袖手?众儿郎既有心杀敌,稍后即有犒赏,待取胜归来,还要另行封赏。今胡骑猖獗,长安可见烽火,恐容不得儿郎安睡了,二三日内,朕便与尔等同行。”

众军又是一片欢呼,剑戟相撞之声,不绝于耳。

张苍、冯敬等骑马在后,闻文帝此言,互望了一眼,面色忽就变白。

文帝掉转头来,问文武诸臣道:“军卒集齐,皆愿用命,诸位可有灭敌之志?”

张苍连忙一揖道:“亲征乃大计,容臣等还都,朝会再议。”

文帝冷笑一声,高声道:“文法吏执事,精细有余,霸气终究不足!朕意已决,请毋庸多言。”

张苍略一沉吟,忙回道:“与匈奴战,汉家素少良将,今老将尽已凋零,唯余滕公一人,臣等不可不慎之。且亲征之事,牵扯甚广,非二三日内即可成行,还望宽限半月,容臣等详尽筹划。”

文帝收起佩剑,瞟一眼身边诸臣道:“朝中无老将,便不杀敌了吗?那匈奴单于,正是以此欺我文弱。今敌已临门,岂容你我辈退缩?”

“兵马虽齐,然尚欠粮秣,出师万不可仓促。”

“丞相想得太多了!既如此,便暂且回驾,五日内,务必发兵。”

诸臣见文帝发怒,便不敢再谏,只得随銮驾匆匆还都。

当夜张苍返回府邸,不及洗沐,便写了一道密奏,遣人送往长乐宫,将文帝欲亲征事告知薄太后。

次日晨,文帝早起,正在寝宫盥洗,忽闻涓人来报:“太后自长乐宫驾临。”

文帝不由一惊,想到即位以来,太后从未移驾未央宫,今日不知出了何事,便连忙更衣出迎。

此时薄太后一身素服,已缓缓登上前殿。文帝趋步迎上,见母后如此装扮,心中更是大骇,不由自主便跪于地上,连连叩首。

薄太后只淡淡道:“为母与你偏殿里说话。”便令宫女搀扶自己至偏殿坐下。

文帝服侍母后坐好,小心问道:“儿臣在此问安!只不知,母后何以如此穿戴?”

薄太后便挥退左右,仅留一宫女在侧,向文帝招手道:“你近前来些。”

文帝忙向前移膝,来至薄太后座前。太后以手触抚文帝面庞,喃喃道:“恒儿相貌未变,心却变野了。”

文帝这才醒悟,母后是为亲征事来责问,便辩解道:“匈奴狂妄,欺我仁厚少武。今胡骑已临三秦之地,儿欲亲征,乃不得已耳。”

薄太后隐隐一笑,颔首道:“正是如此。为娘今日素服,即是来为儿送别的。”

文帝心头一沉,支吾道:“母后如何这般说?”

“为母要问你:恒儿之武功,可胜过先帝?”

“儿臣不可及。”

“恒儿之威势,可远过高后?”

“儿不能比。”

“这便是了。匈奴凌我,非止一日,直教先帝受困、高后忍辱。为母只不明白:以先帝、高后之威,尚不能胜匈奴,儿有何德何能,便要御驾亲征?”

“乃势所迫也。朝中老将多已凋零,儿今若不亲征,将士焉肯用命?”

薄太后便收回手,敛容正坐道:“先帝白登被围,险些不能脱身。而今恒儿你亲征,为母料定是有去无回,因此素服来相送。”

文帝闻此言,面色便发白,沉吟片刻才道:“那老上单于,武略终不及冒顿。儿此去,未见得就是履险。”

薄太后便冷笑道:“吾儿之武略,恐也不及周勃、灌婴,此去又焉知祸福?我今日来未央宫,便不想走;若恒儿此去不得归,为母也好暂代朝政。”

文帝不禁心头一震,知太后执意要拦阻亲征,便犹豫不语。

薄太后催促道:“你自去点兵吧。朝中事,也不必托付太子了,为母当可决断。”

文帝伏地良久,最后只得叹口气道:“母后之意,儿已知晓。儿遵旨不再亲征,召大臣来议对策就是。”

薄太后这才释颜,微微一笑:“你去召文武大臣吧,连滕公也一并请来。母后今日,权且在朝堂旁听一回,也好长些见识。”

文帝无奈,只得将薄太后引至前殿,侍奉坐下,这才宣文武大臣上朝。

不多时,便有张苍、冯敬、张相如、夏侯婴等一干文武,先后上殿,见薄太后端坐于御座之后,都感大惊。

不等文帝开口,薄太后便对诸臣道:“诸公请勿疑!今日朝会,是为选将征匈奴事。哀家偶得清闲,特来坐坐,你们自管议论。”

张苍心中明白,昨夜密奏入宫,太后已有决断,今日临朝,便是断了文帝亲征之念,不觉就暗喜。其余诸臣也都猜到几分,心下顿感释然。

文帝开口,果然申明不再亲征,至于如何御敌,请诸臣尽管献计。诸臣议了半日,最终议定:拜东阳侯张相如为大将军,建成侯董赫、内史栾布为将军,率车骑大军北上,并统领上郡、北地、陇西三处兵马,进击入寇之敌。

议罢,文帝皆照准,当场便拟了诏书,命近畿一带征发粮秣,集齐于长安。择日于南门外筑坛拜将,誓师出征。

诸臣见诸事已无遗漏,正欲罢朝,薄太后忽又开口问道:“哀家乃女流之辈,向不问兵事。只知自白登之役以来,各地武备渐盛,远胜过当年。不知练兵至今日,可堪一战否?”

文帝忙回道:“自白登之役后,军士皆有雪耻之心,演兵习阵,无一日废之。年前有中大夫晁错上书,论兵事甚详,儿臣阅后更重武备。每年初,必亲临长安南郊,行大阅之仪,以五营士卒列阵,按兵法操演,开阖进退,皆中规矩。逢九月,各郡国亦演兵,由守尉亲督,考定部卒优劣。今汉军已非昔日,军将悍勇,战法娴熟,胜过那胡骑不知有几许!”

“汉兵有勇力,哀家自是不疑。然胡骑亦悍勇异常,且长于野战,汉军将如何应付?”

“自先帝设立考工室以来,兵器日新,武库充盈。我军之劲弩长戟、坚甲利刃,皆为匈奴所不能及。近年用晁错之计,已颁下‘马复令’,民家养马一匹,可免三人赋役。御马苑内,马匹充足,胡骑已不足惧也。”

薄太后这才释然,颔首微笑道:“如此,哀家便放心了。然匈奴之患,绵延千年,岂是一日间即可除去的?今大军北上,敌若胆怯退走,便是汉家得胜,万不可贪功。”

诸大臣闻太后之言,皆心怀敬服,一齐伏地,叩首然诺。

不数日,各地粮草到齐。文帝便率百官,于长安南门外登坛,拜张相如为大将军。是日,由张苍代文帝宣读策书,冯敬代授金印紫绶,张武代授彤弓符节。张相如伏于地,接过印信等物,三呼万岁,叩拜如仪。

文帝此时忍不住,又叮嘱张相如道:“先帝兴兵以来,拜大将军者,唯韩信、灌婴等三五人。今拜你为大将军,天下安危系于一身,须小心出战,切勿失机。”

张相如挺身答道:“臣随先帝起兵,历数十战而侥幸未死。今日得拜大将军,臣定要舍死迎敌,不负陛下。”

文帝便招手道:“公请近前,朕还有数语,要嘱咐你。”

张相如跨步向前,只闻文帝附耳轻声道:“汉匈之间,强弱不同,你我皆知底细。此去,只需尽力驱走便罢。”

张相如闻言一凛,立即有所领悟:“臣已知,定不负上命。”

誓师毕,三将军便率大军出长安,大张旗鼓,兵锋直指甘泉。又会同上郡、北地、陇西三郡汉军,专拣胡骑弱处进击,汉军一时声威大震。

再说那老上单于,在汉地骚扰已数月,军心渐疲。忽闻汉大军自长安出,其势浩大,心中便不安。此时是战是退,拿不定主意,便召中行说来问计。

中行说当即谏道:“今我军入汉境,趁彼虚弱,所获已甚多。臣闻汉军今番出动,前有周灶等三将分赴塞下,又有张相如等率马军北来,其势不可小觑。那张相如拜了大将军,位同三公,为武人至尊也。汉家自沛县起兵以来,唯有韩信等人曾得此封号。汉皇帝此举,志在灭我,已是无疑了……”

老上单于闻言,不禁倒抽一口冷气:“爱卿之意,我当退兵乎?”

“臣以为:汉匈之争,百年内未必分出高下,故而得失成败,不在此一役。此次南下,掳获甚多,已足数年之用,不如便退回,勿使汉军得逞。”

“我不战而退,倘若汉军趁势出塞,兵犯漠南,我又将何如?”

中行说便摇头笑道:“必不能如此!汉人唯喜颜面。我军若退,他君臣上下便有了颜面,自然班师,岂能越境来犯我?”

见老上单于仍在犹疑,中行说又谏道:“我军南下,原不为久战,兵马粮秣皆不足。且入汉地以来,兵已分三路,各处不过仅数万。汉军若聚兵至一地,灭我一部,则我士气必大损,恐将得不偿失。”

老上单于闻言,心中暗暗吃惊,便拍膝道:“便听爱卿之言,今日即退兵,不再与他缠斗了!”

退兵号令传下,不过旬日,入寇汉地之所有胡骑,便都携了掳得的财物,出塞远遁了。

张相如率大军追至边境,各处仔细搜寻,竟不见一人一骑,唯有遍地废墟,狼藉一片。诸将便一齐跳下马来,远眺塞外。只见绝地千里,荒烟无际,仅有三五穹庐散布其间。

张相如凝望良久,神色黯然道:“北虏之患,百代未解,吾辈何日才能马踏漠北?”

将军栾布在旁,连忙劝解道:“张公不必哀伤。汉家势弱,唯有隐忍韬晦,以待时日。”

张相如不由仰天叹道:“灭匈奴日,恐要留待子孙了!”随后,便拟了一道军书,遣人飞递入都。

如此,大军留驻边境月余,仍不见胡骑踪迹。张相如料定单于已远走漠北,一时不复犯境了。此时又接到文帝谕令,命班师回朝,便下令拔寨南还。

当年开春之日,大军还都,渭北屯军也奉命撤回,一时内外解严,天下皆喜悦。长安百姓无不欢踊,都相偕出门,争看得胜之师。满街满巷,尽是称贺之声。

匈奴闻声退去,文帝数月以来的焦躁,也一扫而空。彼时朝中百官,五日得一休沐,文帝知臣下也辛苦,便恩准百官休沐三日,略作喘息。

初休沐这日,文帝起得早,心情甚好,便带了近侍,乘软辇巡行宫内。见各处官署,皆寂寥无人,仅有宦奴二三人在当值。

行至郎署门前,忽见有一年老侍臣,孤零零立于道旁迎驾。文帝不禁好奇,忙下了辇,施礼问道:“请问父老,今日如何不歇息?”

那老者答道:“小臣劳碌惯了,不忍荒废时日,故而未歇。”

文帝心中陡生敬意,又恭谨问道:“不知你家在何处?看父老装束,是为郎官。郎官无俸禄,老人家为何要来做郎官?”

那老郎官答道:“回陛下,臣名唤冯唐,祖父为赵人,祖籍中丘(今河北省内丘县),自臣父时起,则徙至代地。汉兴,又自代地徙至安陵(今河南省鄢陵县)。臣本驽钝,仅在乡中略有孝名。老来为公卿所推举,选为中郎署长,得以侍奉陛下。”

文帝闻听“代地”两字,顿感亲切,忽想起一事,便道:“冯公说起代地,真有不胜今昔之慨。朕昔年为代王,长居代地。彼时吾之尚食监[5],曾数度说起赵将李齐,称其为贤臣,曾出战巨鹿,骁勇异常。惜乎今已故去,无由任用。至今吾每饭仍不忘,父老可知其人乎?”

冯唐答道:“臣仅略知其人。若论为将,李齐不如廉颇、李牧。”

“哦!如何说呢?”

“臣祖父在赵时为将,曾与李齐友好;臣父先前曾为代相,亦与李齐为友,故而知其为人。”

文帝不住颔首,一面就叹道:“可惜!吾生也晚,未能与廉颇、李牧同时,不得用二人为将。否则,吾岂惧匈奴哉!”

冯唐瞄一眼文帝,忽就拱手道:“不然。臣以为,陛下即便得了廉颇、李牧二人,也未必能重用。”

文帝闻听此言,心中就大不悦,面色一沉,望了望冯唐,便上了软辇,命随从起驾回殿。

冯唐却面色不改,徐徐向辇驾施了一礼,目送文帝远去。

回到宣室殿,文帝气仍未消,对左右涓人道:“冯唐以我为昏君乎?”

左右涓人连忙劝道:“冯唐老迈,说话不知轻重,他岂敢诋毁陛下?”

文帝面色这才稍缓,沉吟道:“或许如此,不知他究竟有何怨念?朕这便召他来问。”

少顷,冯唐应召而至,仍是不徐不疾,行至御前立定。文帝便屏退左右,起身一揖,心平气和问道:“冯公何故要当众辱我?何不寻个无人处,与我私语耶?”

冯唐闻文帝如此问,亦有所动容,连忙谢罪道:“鄙人不知忌讳,并无其他。”

文帝想想,便笑道:“公如此耿直,也无怪年过花甲,仍在郎署。”于是便不再责备,嘱冯唐速回家去休沐。

冯唐闻命,也无感激涕零之态,仅淡淡谢了恩,便退下了。

在旁涓人见了,议论纷纷,都笑冯唐古怪。文帝却摆手制止道:“此翁必有过人之处,你辈休得小觑。”

数日后,北地都尉孙卬遗体归葬故里,家眷扶柩过长安。文帝特予召见,封孙卬之子孙单为缾(píng)侯,以揄扬忠烈。

送走孙卬家眷,文帝犹自伤感,戚戚于心,觉边地之患尚未消除,远未到高枕无忧之日。于是又召冯唐来问计。

甫一见面,文帝先是寒暄道:“日前与公偶语,朕知你非寻常之辈,想必壮年时亦有大志,何以老来甘居于郎署?”

一句话,说得冯唐心中酸楚,不由叹道:“陛下春秋正盛,不知岁月如流矢,倏忽即逝。臣少壮时并非无为,然恍惚之间,人便老矣!”

文帝一笑,这才将话锋一转,问起前事来:“公何以知我不能用廉颇、李牧?”

冯唐这才知文帝心思,便放开了胆量,侃侃而谈道:“臣闻上古王者用将,必屈膝推其车辇,以示尊崇。将军征伐,必嘱其曰:‘宫禁以内,寡人决之;宫禁以外,将军决之。’军功赏爵等事,皆由将军决于外,归来再奏。此绝非虚言!臣祖父曾言:李牧为赵将,据守北疆,营外军市[6]所收租税,皆留作军中自用,以犒赏将士。所有赏赐,皆由李牧决于外,赵悼襄王从不问。悼襄王既委李牧以重任,便只问战功如何,不问其他。故而李牧能尽其才,北逐单于,东破东胡、澹林[7],西抑强秦,南拒魏韩。彼时,赵之强盛,几可称霸天下。”

文帝听得入神,拊掌连连赞道:“那赵悼襄王,果然开明!”

“惜乎悼襄王薨,赵王迁继位,听信近臣郭开谗言,诛杀李牧,令齐人颜聚代之,以致秦军大破赵军,东下邯郸。赵王迁、颜聚二人,亦为秦将王翦所擒。”

“朕少年时,太傅教我读书,也曾讲过李牧事。今日闻公之言,更觉痛惜。”

“臣方才所言,皆为古人事;然今人之事,亦可令人扼腕矣!”

“哦?”文帝不由惊诧,连忙正襟危坐道,“你尽管说来。”

冯唐便谏道:“臣闻云中郡守魏尚,所收军市之租,尽给士卒,又出私钱,五日杀一牛,分赏宾客、军吏及舍人。由是,将士用命,皆愿效死。匈奴闻声远避,不敢近云中之塞。胡骑也曾贸然入寇,魏尚率军击之,所杀甚众,胡虏尸横遍野。”

“此事朕也有所耳闻,令人气壮!”

“然朝堂上事,偏有匪夷所思之处。魏尚功高若此,不赏也就罢了,却因此得咎,令众边军心寒!”

“嗯?当初御史大夫曾有上奏,只说他冒功请赏,朕并不知其根由。”

“所谓冒功请赏,苛责而已!想那军中士卒,尽是农家子,起于田舍而仓促从军,岂能精于尺牍?终日力战,气竭而归,上报所斩胡虏首级,未能精当。于是一数不合,文吏便以法绳之。缘此之故,魏尚有功而不能赏,岂不荒唐?”

“哦?原来如此!”

冯唐说到此,忽就伏地叩首,高声道:“臣也愚钝,以为陛下法太苛、赏太轻、罚太重。魏尚请功,斩首仅差六级,陛下便有诏,令文吏削魏尚之爵,罚做劳役。以此观之,陛下即是得了廉颇、李牧,亦不能用。臣素来愚不可教,今日犯颜谏之,更触及忌讳,死罪死罪!”

文帝满面羞愧,连忙扶起冯唐,劝慰道:“公请平身!此乃朕之过。幸有你直谏,方不致贻误更深。朕未料近臣之中,竟有冯公这般大才。只可惜你年逾花甲,方得脱颖而出,确是太委屈了。”

冯唐淡然一笑,揖谢道:“陛下纳臣之言,臣即不胜感激。过往之事如流水耳,岁月易老,臣亦易老,而非君上之过也。”

文帝闻此言,不禁执起冯唐之手,大笑不止。当日便下诏,令冯唐持节往云中郡(今内蒙古托克托县东北),赦免魏尚,复其官爵仍为郡守。

待冯唐归来复命后,又拜冯唐为车骑都尉,统领中尉署及各郡国车骑,参与征伐事。花甲郎官,忽一日得此重用,朝野都以为是奇事,赞叹不已。

后又数十年,冯唐免官归乡已久,被地方再次荐为贤良之士,上报朝廷。惜冯唐其时年已逾九十,不堪奔走,只得征召其子冯遂为郎官。就此留下一段“冯唐易老”的掌故,为后人所津津乐道。

再说那魏尚复任云中郡守,边军果然士气大振,匈奴不敢再犯。此后文帝便留了心,所用边将,皆亲自酌选,务求精干。如此又是数年过去,边境上尘埃不起,人民始得心安。

这年春来,恰是风日晴好。文帝心甚安泰,欲登高远眺,却苦于宫中无露台,便欲建造,命少府召工匠来问。

古时之露台,须堆土高数丈,上建亭阁,仰之若丘山。那一干工匠应召而来,先算了算,报称需花费百金,方能造成。

文帝闻报便一惊,不禁脱口道:“百金,乃中等人家十户之资也,这如何使得!我承先帝之祀,得以入主未央宫,已羞愧至极,岂能再起露台?”

少府在侧劝道:“陛下曾两免田租,天下之民无不感恩。此等小事,不过靡费百金,应无伤大雅。”

文帝断然道:“昔读周公所作《七月》诗,见‘无衣无褐,何以卒岁’句,顿思农民之苦,于心有愧,几欲泣下。为人君者,民之父母也;造露台事虽小,所费亦是民之膏血,吾实不忍为。”旋令少府作罢。

此事在列侯、百官中传开,亦获众人大赞。后世宋代诗人陆游有诗云:“古者养民如养儿,劝相农事忧其饥。露台百金止不为,尚愧七月周公诗。”即是咏此事。

至此,文帝已安坐天下十四年,承薄太后之旨,奉行黄老,凡事以恭俭为上,不敢生事,终得海内晏然,外患不起。万家生民由凋敝而复苏,渐入太平治世之境。

饶是如此,文帝亦不敢大意,以为匈奴之扰,或就是上天示警。于是下诏责己,诏曰:

“自我即大统,主祀上帝宗庙,于今已有十四年。历日绵长,以吾不明不敏之资,而久抚天下,朕甚自愧。朕之意,今起将广增祭祀坛场,以报祖宗。

“朕闻昔年先王,广施仁德而不求其报,祭祀而不求其福,尊贤而远亲,先民而后己,可谓贤明之极也。朕又闻,今之祠官祝祷,皆归福于我,而不归于百姓,朕甚愧之!以朕之不德,岂能独享其福,而不与百姓焉?着令祠官于祭祀之时,唯敬祖宗,而无须为朕祈福,钦此。”

天下人见了此诏,无不心折,都称颂文帝为圣明之君。百姓街谈巷议,各个慨叹:生于当世,实为前生攒下的福气。

[1].及笄(jī),古代女子年满十五岁,可婚配,称“及笄”。出自《礼记·内则》。

[2].太子家令,掌太子家事务的总管。

[3].太常掌故,掌搜集国家旧事典籍的官员,为汉朝九卿之首太常的属官。

[4].太仓令,汉代朝廷及封国治粟内史属官,掌粮仓事务。

[5].尚食监,原载《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应为宫中掌膳食的太官令之属官,职名为尚食丞或食监丞。

[6].军市,军旅在军营旁侧设军市,收取租税,用以养军。战国时始置。

[7].东胡、澹林,皆为殷商以来东北方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