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薄昭获罪饮鸩毒(1 / 2)

作品:《汉家天下4:山河复苏

文帝前元六年初,关中初雪时,沉寂已久的匈奴,忽有大事发生。这日,自漠北来一使者,驰入长安,报称冒顿单于病亡,已由其子稽粥嗣位,号为老上单于。北使还携来老上单于亲笔信一封,求与汉家和亲。

那冒顿单于,乃匈奴一代雄主,为此前数百年间所未有。汉初时,曾于白登山围困高帝,后又以书信羞辱吕太后,猖狂不可一世。汉家势弱,用兵不成,唯有用娄敬所献之计,以和亲为羁縻,算是暂息了刀兵之祸。

然和亲亦不过权宜之计,匈奴强横依旧。此前高帝、吕后时,先后两次和亲,虽阻住了匈奴倾巢来犯,却阻不住胡骑常来犯边,惊扰塞上。

文帝看罢老上单于来信,暗自松了口气,却也忍不住略有伤感,遂好言安抚了北使一番,允诺和亲。满朝文武闻说冒顿薨了,则无不喜形于色,额手称庆。

不数日,宗正便在宗室中寻得一女子,由文帝下诏,许嫁与老上单于。古时皇帝之女称公主,诸侯王之女则称“翁主”。可怜这位翁主,年方及笄[1],便要远嫁漠北,终生不得归宁。

说起那匈奴风俗,不独饮食起居与汉地不同,婚娶亦与汉俗相异。翁主嫁与单于,若其后于单于死,则须下嫁其子;子死,又须下嫁其孙。汉人闻此风俗,只觉匪夷所思。想那小女子远嫁万里,举目异俗,日夕思亲,不知该有何等凄凉!汉匈之争,汉家处下风,本是时势使然,无人能一举改观。此等重负,也只得由一弱女子来担起。

待选定了和亲女,内廷又选遣了一名宦者,名唤中行说,护送翁主前往,并命他留在北地为陪臣。中行说本为燕人,熟知北地荒凉之状,闻此消息大骇,哪里愿去?便借故家有老母,向典客冯敬求情,不肯就遣。

冯敬闻之,连忙禀告文帝。文帝略作沉吟,吩咐冯敬道:“中行说生于朔方,为人还算老成,命他为陪臣,并无不妥。你去与他讲,此去漠北,事关天下安危,不得免行。”

冯敬便向中行说转述谕旨,中行说不敢违命,阴着脸,诺诺而退。

回到住处,中行说难以安睡,一整夜长吁短叹。待天明,即与同僚诉苦,恨恨道:“朝中文武,个个都似有不世之才,如何临事却只遣我去?我虽是阉宦,亦有亲眷在,此去便终生不得归,悲乎哉!朝廷无义至此,便休怪我无情。待到了匈奴,我便助胡害汉,以抒此恨,左不过是个永不归汉。”

同僚听了,不禁咋舌,当即就有人密报冯敬。冯敬闻报不以为意,以为并非大事,只轻描淡写向文帝提起。文帝也仅只一笑:“他一个阉人,能有何大害?逞口舌之快而已。北行艰难,选人不易,就随他去吧。”

且说老上单于继位不久,汉家情势究竟如何,心中尚不踏实,此次求和亲,无非是想试探。见文帝慨然应允,汉家翁主旋即嫁来北庭,便觉脸上有光。及至见了翁主,更是惊为天人,当即将翁主封为正室。又在王庭龙城(今蒙古国鄂尔浑河西侧)摆下宴席,召来各部番王饮宴,大事庆贺了一番。

再看那中行说,既存了投靠之念,入匈奴后,自是八面玲珑,果然讨得老上单于喜欢。单于闲来无事,便唤他一同宴饮,听他说些汉家事情。日久,中行说索性剖白心迹,表明了投胡效命之意。老上单于喜出望外,当即应允,收他做了身边谋臣。

中行说骤登大贵,心中更恨汉家君臣无情,便倾尽心思为单于献计,一心要强胡弱汉。

老上单于听他说得多了,不禁有些心疑,笑道:“爱卿嘴巧,将汉家说得如此不堪。吾之臣民,却是以汉家为贵,南来一丝一缕,皆视为宝物呢!”

中行说连忙叩首道:“匈奴距汉地千里,唯闻其好,不知其弊。小臣为汉人,汉地习俗,自幼熟之,方知其弊在骨。”

“哦?汉匈两家,虽是各有短长,然汉家衣食器皿等,凡日常所用,确是远胜我匈奴,此乃有目共睹也。”

“不然。小臣以为,若以基业而论,匈奴所成,倒是远胜汉家许多。”

“这又从何说起?”

“匈奴人口寡少,不及汉家一郡之众,却能独霸一方,与汉家相抗。此等雄才大略,可是汉天子能及的吗?”

“哈哈!说得不错,然汉家物产到底是丰盛,匈奴哪里能及?”

“臣却以为:匈奴人少,衣食易足,不必仰给于汉家,此即为匈奴之长。小臣来此,闻听单于得汉物则喜,愿变俗而随之,倒是大出意料了,此恐非吉兆。”

老上单于闻言便一惊,敛衽坐直道:“这有何不吉?且为我说来。”

中行说此时已换了匈奴衣冠,便整了整胡服答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单于喜汉物,臣民则无不私心慕汉。那汉家物产,确是丰盛,略施与匈奴一二,匈奴之民便感激不尽。岁久,民心必然向汉。若遇两家交兵,恐将相率降汉,背主求荣,则大王又将何以存身?小臣实为大王担忧。”

单于听得浑身一震,仰头想想,觉此言甚有道理。

中行说见单于面露犹疑,便趁机进言道:“小臣斗胆进谏,大王可弃汉物不用,诸事以匈奴为本,以媚汉为卑,则臣民必定效法,傲然自信,无可摇撼。匈奴基业,方可稳立于北庭。”

老上单于自幼便慕汉物,所穿衣袍,皆为汉家缯帛制成。闻听中行说之言,不由摩挲身上袍服良久,不能决断,便劝勉了几句,命中行说暂且退下,另召左右大都尉、大当户、骨都侯、大且渠等文武诸臣前来商议。

那匈奴诸大臣,年纪阅历各不相同,对中行说之言或赞或贬,一时争执不下。老上单于见此,也不勉强,便将此事搁置一旁。此后,仍是贪恋汉物华美,不肯弃之。

中行说见匈奴君臣不听进言,便心生一计。一日,趁单于与诸臣在穹庐毡帐议事,中行说特地穿上缯帛之衣,骑马跃入荆丛,狂奔了一回。身上缯帛,旋即为荆棘所裂,成一身褴褛状。而后,下马返回毡帐,手指破衣道:“此即汉物,实无用也!”言毕,又换了毡裘穿上,复往荆棘丛中疾驰一回,返回帐内,谓诸臣道:“汉家缯帛华而不实,远不及匈奴毡裘耐用,高下优劣,为诸君今日所亲见。诸君本应自信,缘何要弃己之长,用人之短?”

单于帐中大臣见此,皆惊异不止。老上单于也有所心动,笑对诸臣道:“中行说原为汉人,深知其弊,众爱卿今日可看清了?”

于此之后,匈奴一众达官贵人,果然都换回了本国衣服,不再以汉家缯帛为贵。

中行说又对匈奴诸臣道:“汉家食物,寡淡无味,远不如畜肉酪浆味美。”每与诸臣饮宴,见有汉家酒菜端上,则令侍者撤下,换上匈奴食物,方肯用饭。

匈奴诸臣见了,皆曰:“中行说身为汉人,犹厌汉习,可见汉家之物实在平常,不足取也。”

见匈奴君臣已渐弃汉俗,中行说心中暗喜,更教单于近臣如何计算数目,将那各部人口、牲畜等造册理清。那匈奴施政,原本粗陋,自他这一番调教后,渐也有序起来。

老上单于得了这个降臣,大喜过望,将他视为至宝。此后凡有汉使来,便命中行说亦参与应对。

彼时一般汉使,自恃从上国来,往往托大,见匈奴风俗鄙陋、物产贫瘠,不免都要讥笑一番。匈奴诸臣寡闻少见,不知该如何应对,唯中行说敢于出头辩驳,振振有词。

一日,有汉使携礼物前来拜问单于,匈奴诸臣与之饮宴。席间,汉使饮酒多了,谈及匈奴习俗轻老,讥笑道:“吾中国,皆知孝悌之义。下臣今至龙城,惊见胡俗轻老,民间以老为贱、以少为贵,不知所本为何?”

中行说闻言大为不忿,立即辩驳道:“汉人年年出官差,戍边筑城。出行者,皆为少年;哪次不是父老节衣缩食,以供子弟?这便不是轻老了吗?”

那汉使未料遭此驳难,一时语塞,少顷才答道:“戍边者,系苦差也,岂能令老弱前往?这便是汉俗尊老之故。”

那中行说不依不饶,当即反驳道:“听君所言,原来也不糊涂!匈奴立国,与汉家大不相同,素以攻战为上,从未有一言求和。想那耆老之辈,如何能战?须以少壮出战,衣食从优,方能无往而不胜。汉使若不信,可记否:当年冒顿单于,还曾险些擒住了高皇帝。下臣以为,无论何地之俗,皆须顺势。汉使少见多怪,岂能诬言匈奴轻老?”

匈奴诸臣闻此言,皆大笑不止。那汉使脸面上难堪,不由怒气陡生,离席而起,戟指中行说面孔,叱道:“你知悉胡俗,才得几日?我问你,匈奴父子亲眷,竟同卧一穹庐中,不避长幼,已是骇人至极。且父死,子居然可娶后母为妻;兄弟死,则可娶兄弟之妻。逆伦至此,还敢说不足为奇吗?”

中行说也愤然立起道:“贵邦孔子曰,‘以道事君,不可则止’。此言足下可闻知否?足下为汉天子使臣,出使王庭,只知以汉俗为正道。然今日所论,为匈奴风俗,当以匈奴之道为上。按胡俗,父子兄弟死后,妻若他嫁,便成绝种;不如自娶之,以保全一家一姓。故而胡俗虽不同于汉家,却可保种姓不衰。”

汉使仰头笑道:“荒唐甚矣!伦常者,天地之纲纪也。闻足下之言,乱伦竟也有道理,无怪足下有如此面皮,要弃祖宗衣冠于不顾了!”

中行说轻蔑一笑,回驳道:“看足下面貌,似曾读过书,可知那祖宗衣冠,也须名实相副?尔等汉家君臣,历来侈谈伦理,然自上而下,哪一家不是宗族疏离,各怀私心?至于骨肉相残者,屡见不鲜,数次耸动天下,我便不指名道姓了,免得你面皮上不好看。如此有名无实,便等同欺世盗名。料你见得多了,也是心知肚明,只不敢说一句实话。伪善若此,譬如小人,还有何胆气,敢来匈奴地面自夸呢!”

“咄!无礼无义,便是树木无皮。汉家虽兵弱,却是地广人稠;匈奴兵强,反倒屈居一隅。何也?礼义不兴焉!某愚钝不才,看不懂足下行事。只不知,你满腹心机,却为何要弃礼义而图小利,认他人作父?如此苟且,恐只为偷生,还谈何保全种姓?”

“足下口不离礼义,貌似明理,然则何为礼义,可否简明以示之?吾闻君臣之礼,简明而后可行;看你那汉家礼仪,繁文缛节,有何益处?究其实,君不知如何为君,臣亦不知如何为臣,唯知上下相害,内外相杀。高皇帝以来相杀事,还看得少吗?”

汉使不由气极,斥责道:“妄言!中国为足下父母之邦,即便降了外藩,亦应知恩。如此诋毁家邦,无乃禽兽乎?”

闻汉使此话,中行说被登时激怒,抽出佩剑来,直指汉使道:“足下来王庭,不过是一弱国使者,屈膝来朝,休得在此指手画脚。且将你所携礼物,检点清楚,博得单于欢心就好。若不合单于之意,便要小心,待秋高马肥,或将有胡骑数万越境,踏破你那关中老巢!”

汉使见中行说变了脸,心中到底是胆怯,只得住了口。旁观的匈奴诸臣,见汉使辩不过中行说,都喜笑颜开,端起酒先敬中行说,后又敬汉使,转圜了几句,将场面圆了下来。

事后,有大臣将论辩始末,禀报了老上单于。单于亦是满心高兴,待汉使也益发傲慢起来。

且说自高帝和亲以来,汉家皇帝写给匈奴单于的书信,历来竹简长一尺一寸,抬头写“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彼时单于回书,并无一定之规。此次中行说舌战汉使,挫了汉家锐气,便趁机向单于建言,回书亦应有规制,务必扬匈奴之威。

老上单于欣然采纳,此次回汉皇帝书,便是简长一尺二寸,故意压汉家一头;抬头则写“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一派居高临下口吻。信末所用印鉴,也比汉皇帝玉玺略大。

那汉使携书信回朝,文帝看见书信制式,心中一惊,急问使者缘由。使者便将中行说狡辩之言,复述了一遍。

文帝细细听了,愁云便上了眉头,悔不该遣中行说北上。心知是老上单于新立,有意立威,既谋得和亲,便没了顾忌。如今受了中行说怂恿,立显出霸道来,或将兴兵犯边也未可知。

此后数日,文帝召来张苍、冯敬等人,数度商议,却也没个主张。张苍便道:“臣闻贾谊近日上书,曾论及匈奴事,不知可否有高明之计?”

文帝摇头苦笑道:“书生之见,从来恢宏,所论虽有远虑,却难以救急。事既至此,只得谕令边关各郡守,要小心防备才好。”

诸臣退下后,文帝又取出贾谊的奏疏来,重读论及匈奴之语,只觉得句句锥心——

奏疏曰:“陛下何忍以帝皇之名号,而为戎人诸侯?势既屈辱,且祸患不息,长此以往,何时方为尽头?为陛下出谋者,皆自以为是,不通谋略,无才无能甚矣!臣看那匈奴之众,不过汉地一大县;以我天下之大,困于一县之众,下臣甚为执事大臣羞之。

陛下何不试以微臣掌外藩之事,以主宰匈奴?行臣之‘三表’‘五饵’计谋,必绳系单于之颈而扼其喉,降伏中行说而笞其背,令匈奴之众唯天子是从。今日汉君臣,不猎敌骑而猎猪羊,不搏贼寇而搏狐兔,贪小乐而不思大患,天下又何以能安?君王若有威德,德可远施,威可远加,而今数百里外威德便不行,汉家可为流涕者此也。”

放下简册,文帝想想心伤,果真就落下泪来,喃喃道:“岂是执事大臣之羞?乃吾无能之羞也。然则,欲系单于之颈、笞中行说之背,又谈何容易……”

既是无计可施,此事便只好搁下。自此边地各郡,都严命官民谨慎行事,不敢轻易触怒匈奴。

且说文帝这边小心翼翼,匈奴老上单于那边,凑巧也无暇旁顾。于是,两下里好歹无事。

白衣苍狗,岁月更替,堪堪已至前元十年(公元前170年)。这一年,海内清平,边地亦无大事发生。汉家君臣,这才放下心来。

这年入冬,文帝率文武诸臣及禁军,再次巡幸甘泉宫,以慰勉军民,威慑匈奴。临行前,命国舅、车骑将军薄昭留守京师。

北巡一路,照例是郡县迎送,百姓夹道观望,倒也平顺。却不料文帝在外时,朝中却出了一件非常之事。

事情缘起,乃是文帝入住甘泉宫后,遣一使者返京,通报薄昭。不巧那使者与薄昭素有嫌隙,言语之间,触怒了薄昭。薄昭本就对此人怀恨,见他顶撞,更怒不可遏,当场拔出剑来,竟将那使者一剑砍死。

薄昭身为外戚,又立过大功,拜为车骑将军后,位高权重,深得宠信,日久便跋扈起来。拔剑杀使者之时,只道是杀了一个仆从,全不顾使者乃是天子所遣。

那使者被杀后,薄昭遣人知会了新任中尉周舍,就算了事,其余则全然不顾。中尉负有京师治安之责,闻报大惊,一边急赴薄邸处置,一边遣人急报文帝。

消息传开,长安城内议论纷起,官民都大感不平,觉薄昭目无法纪过甚。虽是国舅,此罪亦不容赦,故而都想看天子如何处置。

文帝在甘泉宫得了消息,果然震怒,想到近年用张苍为相,便是欲使天下人都知守法。薄昭既为外戚,本应格外谨慎,岂料他竟敢擅杀帝使,令天子颜面扫地。若杀的是自家奴仆,倒也罢了,可敷衍过去;然擅杀朝使却是闻所未闻,天下人无不瞩目,想要袒护也难。若一旦赦免,则皇亲国戚都没了禁忌,哪个还肯听驾驭?

文帝默默无语三日,晨起又读《治安策》,忽想到诸吕作乱事,心中就一凛,便欲下令诛杀薄昭,以绝后患。然转念一想:若按法处死薄昭,母后那里,又该如何交代?若母后不允,此事便成大尴尬,倒要教天下人看笑话了。

如此延宕多日,文帝与张苍等人商议再三,仍是觉薄昭专擅,已不可忍,不杀不足以服人心。

文帝对诸臣道:“诸君之意既如此,便可逮薄昭入狱,按法处置。天子之尊,在于法令畅行,朕登位已逾十年,尚有如此公然犯法者,是可忍,孰不可忍!”

张苍却略有担心:“按法加罪,于理不谬,然太后颜面亦须顾及。可在问罪之后,请太后恩旨赦免。”

文帝便低头沉思,片刻后,昂首断然道:“不可,此罪不可纵容。环顾海内,各处已无半个枭雄,唯薄昭一人跋扈异常。诛薄昭,乃是昭示天下,外戚犯法亦不可免,要教那诸王、列侯看了,都心存畏惧。如此,朕即使百年之后,也无须担忧太子安危了。”

冯敬想到薄昭功劳,心有不忍,便犹豫道:“杀与不杀,利弊倒也分明,只是其中缘由,万不能公之于世。薄将军当初有大功,世人皆知,今日断然诛杀,须得有个说法。”

文帝猛一拂袖道:“诸君不必过虑,既决意诛之,朕自有办法,诸君听命便是。”

当下君臣议毕,文帝便立即遣使返长安,命中尉周舍将薄昭软禁在家,不许外出一步。

再说那薄昭,平日里跋扈惯了,杀个使者,本不以为意。忽一日清晨,司阍奔入惊道:“中尉带了兵卒来,将府邸团团围住!”

薄昭这才知大事不好,欲出门去看,却被兵卒横戟阻住:“侯爷止步!奉诏令,无论贵府何人,皆不得出。”

薄昭眦目大怒:“诏令?我犯了何罪,竟不得出家门!今上乃我甥儿,我还怕他不成?且把诏令与我看。”

话音未落,便有大队兵卒一拥而上,挺戟逼住府门。一校尉跨步揖礼道:“轵侯且息怒,诏令昨夜送至中尉衙署,令侯爷在家待罪。我等奉命来此,未有中尉口谕,不敢放行。”

“中尉?好,你教那周舍来说话!”

“中尉周舍有令,不见轵侯,恕下官不能从命。”

“甚么?……我府中仆从,可否出入?”

“亦不可。”

“笑话!莫非有诏,欲令我全家饿死?”

“贵府所用食蔬,皆由我等代买。”

薄昭与兵卒起了争执,巷中有人闻声,都跑了出来,远远围住了看。那校尉便劝薄昭道:“以侯爷之尊,天下无双。诏令无非是禁出入,并无其他。待天子返回,侯爷便可知分晓。若一味为难下官,倒教那闲人看笑话了。”

薄昭想想也有道理,便哼了一声,拂袖而退。心中也知,定是擅杀触怒了甥儿。回到内室,忙唤了家老来,令他翻墙出去,往长乐宫薄太后处告急。

家老领命,便搬了梯子登墙窥看,但见墙外各处,均有军卒把守,四面围得水泄不通,哪里还能出得去?

听了家老回报,薄昭这才知事情闹大,登时汗流浃背,挥退了家老,独自瘫倚于几上。

想想这个使者,不过是内廷一个郎官,而非功臣贵戚,即便失手杀了,甥儿又何必动怒?看来刘恒这小儿,早不似当初了,近来尤重文法吏,区区小事,就如此作势,莫非有意给天下人看?若是如此,则夺爵削邑恐是难免了。

想到此,薄昭就叹气,心中暗道:“不承想逞一时之快,却惹了如此大祸。只得待甥儿返归,请阿姊来裁断。好在我有拥立之功,小子也不至无情过甚,到时辩白数语,或许就可解脱了。”

如此一想,薄昭心中渐渐释然,便不再烦恼了。既不能出入,且随他去,转而命仆人将窖藏的好酒取出,终日狂饮,不再过问门外事。

如此挨过旬日,阖府老少都望眼欲穿,忽一日见兵卒加多,脸上煞气更重,便猜想天子或已还都。未料,不见有谕旨下来,却有蹊跷事发生。

这日清晨,薄邸门前忽然人声喧嚷,车马辐辏,有二十余位公卿联翩而来,上门拜访。为首者乃是丞相张苍,其余为九卿及次卿等。

薄昭被软禁数日,却好似过了几年,如今见了众公卿,心中略一松,忙将诸人迎入正堂,依主宾坐下。

张苍略整整衣冠,环顾座中,特意扫了一眼冯敬。冯敬便会意,向薄昭拜道:“多日不见将军,诸人皆想念。今日来,只为叙旧,要与将军畅饮一回。”

薄昭心中疑惑,不知公卿造访是何用意,然冠盖满门,脸面上终究有光,便欲吩咐下人去备酒菜。

冯敬却伸臂拦住,笑道:“将军少安勿躁,贵府近日有所不便,我等也都尽知,自带了酒菜来,吩咐庖厨分好便是。”

薄昭闻此言,不觉一怔,望望诸人神色,觉各个虚实莫测,心下就更茫然。

少顷,薄邸仆人将酒菜端上,众人便举杯祝酒,互叙旧谊。薄昭终究是聪明,知众公卿此来,绝非无意,定是与擅杀一事有关,便故意将话头引至诛吕往事上,也好摆摆功劳。

当年谋划诛吕,张苍曾参与其事,亲见许多细事,不为外人所知,此时在酒席上讲出来,众人都听得仔细。讲到北军当年入宫,众人便想到刘兴居下场,都唏嘘不止。

冯敬此时忽然道:“城阳王、济北王两兄弟,当日固然神勇;然薄将军冒险入都,劝今上登位,亦是功不可没。我等诸人,当敬一杯。”

众人便纷纷祝酒,满座一派喧哗。

薄昭不由面露得意之色,嘴上却只是谦让:“诸公是我前辈,迎今上登位,皆有大功。下官区区之劳,何足道哉!”

如此酒过三巡,张苍放下酒杯,忽然语气苍凉道:“当年诸吕猖獗,外戚干政,我等舍命诛尽鼠辈,乃是为延汉祚。幸而事成,迎来今上入主大统,汉家方得重生。殷鉴不远,不容轻忽。我等既为股肱之臣,当力护法统,不可坏了纲纪。若纲纪崩解,即使朝中遍布文法吏,亦禁制不住,难挽颓局。”

这一番话,说得众人感慨,都纷纷附和。

薄昭却听得心惊,面露尴尬,连忙敷衍道:“张丞相自秦入汉,声名远播,为当今汉家之栋梁。有丞相在,汉纲纪便在,我等都省去了许多心思。”

“也不尽然。设若上无明君,则虽有能臣万千,也难以治天下。韩非子曰:‘人主者,以刑、德制臣也。’今上用老臣为相,无他,就是看重老臣这用刑之才。”

廷尉张释之在座中,此前一直未语,此时忽地站起,向张苍一揖,赞同道:“丞相说得是。为臣之道,德不能薄;为政之道,刑不能弱。善用刑者,不在严苛,而在持平;若刑不上大夫,则何以指望治平天下?”

众人闻此言,都纷纷拊掌叫好。

薄昭闻此言不善,气血便涌上头来,正要开口,忽见张释之掉转头来,略施一揖,双目炯炯道:“薄公身为皇亲,又有迎立之功,在下唯有钦敬。然刑法昭然,功罪不能相抵。吾闻薄公近日擅杀帝使,触犯汉法,此事不可敷衍,公当自裁以谢天下!”

薄昭大惊失色,未及对答,张苍、冯敬等人便一齐起身,向薄昭揖礼。张苍更是语声铿然道:“张廷尉所言,乃是我等欲谏薄公之言。足下擅杀帝使,失尽朝廷颜面,天下四方,无不议论汹汹。今上顾及骨肉之情,不便处置,薄公却不应置若罔闻。老臣也以为,汉家异于暴秦,全在于律法持平。若薄公惜命,以外戚之身侥幸脱罪,则天下臣民怎能心服?法既不平,国祚又谈何万代?恐在我辈手中,便要烟消云散了。”

冯敬也紧追了一句:“薄公,事已至此,神人也不可挽回。还请公尽早了断,万勿随济北、淮南之后,为宗室之耻。”

薄昭心下这才明白,原来众公卿上门,是来催命的。当下脸色大变,环指座中人,愤然道:“我道诸公清闲,前来小叙,却不料是各怀心机。我薄某当不当死,诸公恐是说了不算,只看今上之意裁断。以往天子曾杀侄杀弟,今又欲杀母舅,自是不怪,然也须他亲下诏令。我薄氏一门,与刘氏根脉相系,不可谓两姓。今上素有孝悌之名,今日事,就看他敢不敢再次杀亲了!”言毕便一甩袖坐下,闭目不语。

张苍等人闻言无不骇然,见事成僵局,只好复又坐下,在一旁婉言相劝。

薄昭心中恼恨,任凭众人千言万语,只是纹丝不动。

众公卿面面相觑,自觉没趣,只得纷纷起身,向薄昭道别,相率出了薄邸。

且说文帝在未央宫坐等回音,见诸臣沮丧而归,知是薄昭并未就范,便请众人坐下,慢慢道来。听了诸臣禀报,略一沉思,便道:“不急。诸君且去歇息。”当下挥退众人,唯留下张苍,吩咐道,“有劳丞相赴长乐宫,将薄昭事始末,说与太后听。其余诸事,朕自有主张。”

张苍领命,便转赴长乐宫,求见薄太后。

薄太后此时,正在长信殿闭目养神,闻听张苍求见,心中就一惊。待得张苍进来,劈面便发问道:“丞相,今日如何是你来?”

张苍不由得怔住,不知该如何作答。原来,自薄太后患了目疾,文帝每日必来问安,亲奉羹饭。然此次自甘泉宫返回,却是一连数日不来。薄太后不知出了何事,正在揣测,忽闻张苍前来,自然有此一问。

察觉张苍神色惶然,薄太后便一笑:“吾儿每日问安,多年不辍。这几日倒是蹊跷,竟是不来了。”

张苍这才猛省,立即悟到文帝用意,便将薄昭擅杀朝使事始末,对薄太后细述了一遍。

薄太后听罢,亦是大惊:“前者听到涓人偶语,知薄昭干犯法纪,却不料竟是此等大事!”

“薄昭擅杀朝使,史上所无。如今朝野尽知,诸臣也无力为他掩盖。”

“按汉法,薄昭该当何罪?”

“此乃‘故杀’之罪,按律当斩。”

“啊!可否减死论罪?”

“不可。此非失手误杀,亦不涉奸情、无关亲仇,故不可减罪。”

“皇帝又是何意?”

“今上并未下诏,只令微臣禀告太后。”

“可要讨哀家旨意吗?”

“今上并未明言。”

“唔——”薄太后心中立时雪亮,知文帝已有了决断,要拿薄昭来祭刀。

数年来,文帝重用文法吏,重振纲纪,内外都有赞声。薄太后虽身居深宫,亦常有耳闻,人前人后多有夸赞。如今自家亲弟犯了死罪,于情法之间,倒是难住了薄太后,不知该如何发话才好。

思忖片刻,只得叹口气道:“事涉薄昭,哀家也难做人,便不说甚么了。事情我已知,他分明是自寻死!”

张苍便道:“薄公不慎,竟至罪无可绾。臣体察今上之意,似是欲劝薄公自尽,以免入狱问罪,辱没门楣。”

薄太后立时满眼含泪:“原来吾儿不来,是怀有此意!这……也好。皇亲犯法,前者已有刘长之鉴;皇弟尚不能免,况裙带之亲乎?幸而薄昭之罪,仅止于此,倒还不至似那诸吕……”说到此,便止不住哽咽,随即泪落如雨。

张苍也忍不住泪下,连忙伏地叩首,劝慰了几句,便返回未央宫复命。

文帝听了张苍讲述,知太后没有言语,心头便一松,招手道:“张公,你且附耳过来。”便向张苍耳语了几句。

张苍听罢,略露惊愕之色,旋即神色凛然,拱手道:“微臣领命。明日一早,即率众公卿再往。”

待到次日清晨,薄昭尚未起,便有司阍来报:“今日公卿又来,倒比昨日还要多些。连那太仆夏侯婴,也手持竹杖来了。”

薄昭被扰醒,满心不耐烦,挥手嗤笑道:“皆是无用之辈!若真有本事,能请来太后便罢。”当即吩咐家老,“请诸公入正堂,只说我随后便至。”

待薄昭梳洗毕,穿上见客袍服,迈入正堂,不由就呆了——只见那正堂上,公卿、列侯坐了满堂,人人一身缟素,有如吊丧。那夏侯婴白发皤然,亦是一袭素服,端坐于正中。

见薄昭步入,夏侯婴立时起身,众人也跟着起来,纷纷揖礼。

薄昭满面惊愕,竟忘了回礼,结结巴巴道:“滕公……诸位这是何意?”

张苍跨出一步,朗声道:“下官张苍等五十三人,不忍见薄公被刑,弃市于街衢,特意前来送行。”

话音刚落,便有一天子使者,从众人身后转出,手托一个红漆酒壶,内盛毒酒。

薄昭霎时心明,面如死灰,惊道:“这,这是……”

张苍便道:“薄公若饮此鸩酒,便是求仁,可留个刚烈之名;若不饮此酒,则弃身于西市,为万人所唾。事已至此,容不得迟疑了!”

薄昭眼睛一热,仰天叹道:“甥儿逼我,竟至于此吗?我只求太后有一语。”

“老臣昨日已见过太后,太后确有话说。”

“说的甚?”

“太后曰:刘长为皇弟,尚不能免,况裙带之亲乎?”

薄昭闻言,双目一闭,叹了声:“今番休了!”随即,向满堂公卿揖了揖,便又道,“容我与家眷告别。”

不料,张释之却抢上前来,从使者手上拿过酒壶,斟满一杯递上,高声劝道:“薄公,大丈夫行事,何须效小儿女状?”

薄昭便怒目圆睁,直视众人道:“堂上诸公,半数曾请托于我,或为谋官,或为攫财。当日谄笑,至今我未能忘,莫非此刻,全都盼我早死吗?”

诸臣闻听此言,果然多半埋下头去,不敢与薄昭对视。唯有夏侯婴豪气满身,跨出一步道:“老夫便不曾求过国舅,所有功名,皆于剑锋上夺来。大丈夫,当坦荡行事,岂可贪生怕死?你虽功高,终究是未历战阵,既有胆杀无辜,为何却无胆偿罪?”

薄昭望望夏侯婴,不由气沮,哀鸣一声道:“罢了!滕公既如此说,我也无话,便遂了诸公之愿吧!”言毕,接过张释之手上酒杯,一饮而尽。

满堂公卿见了,不由脸也变色,都纷纷伏地,不忍抬头。

薄昭掷了酒杯,撩衣坐下,对众人笑道:“此酒甘洌,惜乎今生只此一回。来日黄泉下,再与诸君饮……”言未毕,毒性已发作,身子便歪倒了下去,当场气绝。

后堂里家眷闻知,立时哀声大作,争相抢入正堂,抚尸恸哭。众家眷也知公卿是奉了上命,前来赐死的,因此不敢怨怒,只是不住声地哀哭。

众公卿甚觉尴尬,也陪着洒了些泪,帮忙布好灵堂,将尸身入殓,拜了三拜,方才陆续离去。

当日,公卿入朝,向文帝禀明薄昭已死。文帝听了,脸上无喜无怒,只颔首道:“朕已知,遣人将棺椁送归故里,好生厚葬。薄昭之子,则可袭侯。”

且说那窦后在椒房殿,闻此骤变,满心不安,辗转一夜未能眠。天明,即往长乐宫去,向薄太后问安。

一见太后,窦后即伏地俯首,泪如雨下。薄太后见了,也不劝阻,只淡淡问道:“你又何须前来?坐起说话吧。”

窦后这才起身,拭泪答道:“昨日闻国舅事,妾终夜不安,甚为太后担忧。”

“皇后有所不知:薄昭获罪事,唯有如此,上下才得安宁。前几日,老身也曾辗转反侧,却于事无补。此事所涉,乃朝堂纲纪,与我辈女流无干,皇后也不必多虑。”

“国舅情义甚笃,一向善待诸皇子。如今猝亡,妾身焉能不悲?”

薄太后望望窦后,长叹了一声:“老身亦颇悔,当初便不该教他封侯。看你那两兄弟,布衣隐于市,倒最为安妥。”

窦后当即领悟,心中也觉侥幸,嘴上却道:“妾那两兄弟,实不成器,不提也罢。”言毕,便只顾默默流泪。

薄太后也忍不住,落下两行泪来。俄顷,忽吩咐涓人道:“去唤太子来。”

未几,太子刘启应召前来,见过太后、母后,便伏地听命。

薄太后问道:“孙儿,舅公之事,可知其详?”

刘启满怀忐忑,只小心答道:“昨日满长安已传遍,孙儿亦有耳闻。”

“此事,孙儿有何所悟?”

“即是皇亲,亦不可犯法。”

“肤浅之见!你舅公,实是为你而死。”

刘启便感惊愕:“啊?这……与孙儿有何干系?”

薄太后挥了挥袖,只道:“待冬至日,你勿忘前往薄邸,好好祭拜就是。”

窦后心中明白,忙拉了刘启一把,催促道:“愚儿,还不谢太后指点?”

薄太后摆摆手止住,望住窦后,殷切嘱道:“你我都有目疾,看得不远。孙儿将来是要坐天下的,万勿短视。你们且回吧,老身已多日未歇好,今日要好好睡下。”

窦后、刘启闻言,忙叩首问安,又劝慰了几句,才起身离去。

如是,薄昭之死便如一阵飙风,旋起旋落。又似池中微澜,过了便无人说起。唯有四方诸王各自心惊,都记在了心中,不敢再有所造次。

此前许多年,文帝曾日夜苦思,勤谨自律,一心要治平天下。于这之后,可谓大功已告成。夜深人静时,偶尔也想起贾谊来——岁月蹉跎,当初那翩翩少年,如今也是人到中年了。文帝心中,便常有叹息。

如此转过年来,是前元十一年(公元前169年),贾谊那边,偏偏就出了事。

这年仲夏,梁王刘揖自睢阳入朝,按例向文帝问安,贾谊为梁国重臣,亦随之。那梁王方逾十龄,年少任性,见一路景致美妙,不由意兴飞扬,策马跑得甚急。贾谊看在眼里,心中也喜。岂料,半途梁王马失前蹄,竟坠下马来,头触地,血流如注。

贾谊与随从急忙赶上,下马扶起梁王。只见这一跤,却是跌得狠了。梁王面色惨白,口鼻流血,呼吸已不畅,嗫嚅道:“太傅,怕是不行了,浮生且了……”

贾谊不由大急,忙唤随行医官来看。众人七手八脚,将伤处包扎好,送至驿馆,那梁王已是一口口喘气,说不出话了。

贾谊惊出一身汗来,又令医官熬药。可惜未等药成,再看梁王,已然面如白垩,两眼上翻,眼见是活不成了。

“这如何得了!”贾谊慌了,抱起梁王来急呼。怎奈未熬过一时三刻,那少年梁王,竟是一命呜呼了。

梁王自幼聪慧,一向敬重贾谊,两人相契,竟似知音。来梁国四年多,贾谊尽心辅佐梁王,眼见他一日日成才,心中颇为自得。今日忽遭此祸,不啻是晴天霹雳,当下就抱着梁王,放声大哭起来。

直哭到夜半泪尽,贾谊才勉强打起精神,一面遣人急报朝廷,一面率众人料理好后事,扶柩返归梁都睢阳。

此时梁国相为老将王恬启,闻讯亦是愕然,不禁与贾谊相对垂泪。然后,两人一道张罗修了坟墓,将梁王安葬。待诸事办妥后,贾谊深为自责,想到梁王年少无后,按例封国将要撤去,身后不免凄凉,便欲上书建言,为梁王立后嗣。

贾谊遂伏案,铺开笔墨正要书写,忽想到天下大势,处处有危象,不由就为文帝担起心来。此时海内已多年无事,上下都以为从此太平,贾谊却不为浮言所惑,独具慧眼,看事看到了骨子里去。于是提笔写了一道奏疏,纵论大势。

贾谊奏疏曰:如今诸侯王之势,不过传了两三世,便各个逞强,汉法不得行。陛下所能依恃者,唯有代国、淮阳两处。代国尚无事,尴尬就在淮阳国(今河南省淮阳县、扶沟县一带),此国区区封地,与各大诸侯比,不过是人脸上的一颗痣,不足以禁制诸侯,一旦有事,必成大国饵食。

贾谊何以会出此论?原来,在刘氏诸王之中,原本有文帝嫡子刘武,及庶子刘参、刘揖三人。其余各王,皆为旁枝。如今幼子刘揖亡故,唯余刘武、刘参两人,皇子势力就不免孤单。

皇次子刘武原为代王,数年前徙为淮阳王。刘武赴淮阳后,原太原王刘参徙为代王;太原国之地,亦随之并入代国。如此一来,代国封地固然有所增益,有利边防;然刘武所在的淮阳国,封地就略嫌狭小,不足以震慑其余诸王。

贾谊也知,文帝徙刘武为淮阳王,是为避嫌。因刘武素为窦后所溺爱,朝野尽知,文帝不愿天下人指他偏私,便封给了刘武一个小国。贾谊因此谏道:

今制天下之权在陛下,陛下封诸国,为何令亲子作旁人饵食?天子之行,应异于布衣。布衣之人,最喜粉饰小行、炫耀小廉,以此取悦于乡党。天子所虑,则唯有天下安固与否。想那昔日,高皇帝瓜分天下,大封功臣,造反者却多如猬毛。其后以为不可,遂削去不义诸侯,立诸子为王,而天下大安。故而大人者,当不计小行,以成大功。

一番劝谏后,贾谊便为文帝献计,指点迷津,说道:当下,应将原淮南之地,尽数并入淮阳国,以壮大刘武之势。另将淮阳国北边二三列城,并入梁国,使梁国封地亦有所增益。眼下若为梁王立后嗣,可徙代王刘参为梁王,以其子过继给梁王承祀。

如此一来,梁国北至河边,淮阳国南至江边,堪为关中屏障。两国为皇子刘参、刘武所辖,其余各诸侯即便有异心,亦无胆量谋之。改划封疆之后,梁国足以制齐赵,淮阳国足以制吴楚,陛下便可高枕无忧了。

贾谊唯恐文帝不信,不惜以危言警示:当今天下,恬然无事,皆因诸侯尚年少,数年之后,天下之患,陛下便可见也。当年秦始皇,日夜劳心以除六国之祸;今陛下权倾天下,却拱手以成六国之祸,是为不智。若身前留下祸根,百年之后,祸乱必将及于幼子,酿成大患。

文帝接了奏疏阅之,见贾谊仍是一如既往,语带锋芒,不禁笑了笑。细思之,却是甚觉有理,便又叹了一回:“贾生之才,确乎旷代罕有!”当即全盘采纳,稍作变通,下令撤去淮阳国,将其地并入淮南,重置淮南国;又将刘章之子刘喜,从城阳王徙为淮南王。如此,既可安抚刘章一枝,亦可镇抚南边。

原淮阳王刘武,则徙为梁王,并按贾谊之计,增加封地,使梁国北接泰山、西至高阳(今河南省杞县),成为长安以东最大屏障。此次挪动,看似闲棋,日后朝廷却因此受益,算是贾谊留给后世的一大功劳,此处且按下不表。

其时,已故淮南王刘长的四子,皆已封侯。贾谊知文帝心思,定是要为这四人封王,于是又上疏谏道:“窃以为,陛下将封淮南王诸子为王,不知是何人出此计也?淮南王悖逆无道,天下谁人不知其罪?陛下赦而迁之。于途中,淮南王自尽而死,天下又有谁谓其不当死?今若尊罪人之子,则必负天下谤名。四子少壮,岂能忘其父?臣以为:与仇人之便,用以危汉,实为不当之策。即便将其分割为四,四子亦一心也。使其广有人财,无异于豢养伍子胥、荆轲之辈,即所谓借虎翼与贼兵是也。愿陛下稍作留意。”

贾谊在此处的眼光,竟是看到了身后许多年。疏中所预见之事,后来果然都言中。然文帝当其时,思之再三,终觉对不起刘长,遂搁置一旁,善待刘长四子如故。后又过了数年,在追谥刘长为淮南厉王之际,立其三子为淮南王、衡山王、庐江王,将原淮南国一分为三。也算是依照贾谊之计,令旁枝诸侯尽数成了小国。

却说梁王刘揖死后,贾谊倍觉内疚,以为自己做太傅未能尽职,竟眼睁睁看着主上殒命,为此常暗自哭泣。其间,又闻旧友宋忠出使匈奴,未至王庭便擅自返归,因而获罪,就更加伤感,身体日渐虚弱,过了年余,竟也病故了。

临终之际,贾谊卧于榻上,回想起平生遭际,正如高人司马季主所言,盛极而衰,不觉就伤情。忽又想起,在长沙时那只飞进屋内的服鸟鸟,口中便喃喃道:“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吾今休矣,不致再苦了!”

其妻儿围于榻边,哀泣不止。贾谊便嘱其子贾璠道:“孙儿辈勿求成大器,若喜读书,甚好;若不喜读书,亦甚好……”言未毕,竟溘然长逝,宛如服鸟鸟化作精灵而去。

贾谊死时,年仅三十三岁。消息传到长安,文帝默然许久。至中夜想起,枕上又叹息了数声。

后贾谊之孙二人,皆官至郡守,其中贾嘉最为好学,颇有世家之风。

贾谊死后,后世士人多为之惋惜。多年后,有楚元王四世孙、经学泰斗刘向,力赞贾谊之才,可直追伊尹、管仲。倘使当时见用,则功业必盛,惜乎为庸臣所害,甚可悼痛。司马迁却以为:文帝施政谨慎,足见贾谊之论已付施行。纵观其生平,虽英年早逝,位不及公卿,却不能说是不遇。

贾谊毕生著述,计有五十八篇,其中有补于世事者,皆传于后世。一代华章,流韵千载,至今仍有人赞不绝口。

贾谊病殁,文帝甚怅然,以为贾谊之才,海内无人能及,今后不知良策何出?为此郁郁多日。偏巧这一年夏,北地又起边警,闹得千里不安。

原来,新即位的老上单于,得了中行说这个谋臣,探知汉地虚实,对汉家便不再忌惮。那中行说又屡屡献计,力促兴兵南犯,老上单于亦深以为然。是年秋,单于探知周勃已死,以为汉家再无良将,便抛却和亲之约,发兵数万骑,入寇狄道(今甘肃省临洮县),斩了当地守尉首级,大掠人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