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万骑竞逐敌魂飞(2 / 2)

作品:《汉家天下5:七国之乱

“焉有此理!他不来救,我这里倒要先破了。以我孱弱之师,与吴楚强军互攻,待两军皆疲,他再来收拾,这买卖倒是做得巧。”

韩安国连忙劝道:“大王息怒。而今睢阳之势,危在旦夕,不如遣细作出城,直赴太后处告急。”

刘武叹息一声:“也只能如此了。想那公孙诡前日占卜,言有喜事来,却是凶信,只缘位置不当。今日看来,这天下之大,唯有睢阳一城,独当贼势,确乎是霉运。”

这日,景帝正高坐前殿,与陶青、张敺、周文仁议事,忽闻谒者来报:“太后驾到——”

抬头看去,只见窦太后已乘软辇,来至阶下。景帝慌忙离座,趋至殿口,边扶窦太后下辇,边问道:“太后行走不便,如何要来此?有事可唤儿臣过去。”

窦太后并不答话,缓缓行至龙床边,摸一摸,便咚一声坐下。抬眼望望,问道:“这三四人,是些何人?”

陶青等人连忙报上姓名。

窦太后便冷笑:“原来皆是国之重臣!尔等好清闲,端坐殿中,便可退敌吗?”又转头望住周文仁道,“你个少年郎,管好宫禁兵卫便好。整日赖在这里,可有退敌良策吗?”

闻太后言语不善,景帝连忙朝三人使眼色。陶青等三人会意,便都起身告退。

窦太后这才缓缓道:“启儿,你坐下。我这老妪,老得有些昏了,有一笔账目算不清楚,你与我算一算。”

景帝硬着头皮答道:“儿臣听着。”

“那太尉周亚夫、大将军窦婴,带了四路人马出去,拢共有多少人?”

“计有四十万兵马。”

“你给我算,那睢阳有民户多少?”

“不足十万人口。”

“着呀!四十万堂堂之兵,如何救不了十万百姓?四个挟一个,拖也拖了出来。那周亚夫,如何却遁去了昌邑,可是你下的谕令?”

“太尉在外,儿臣允他便宜行事。”

窦太后怔了一怔,忽就大哭起来:“你这等君臣,如何还能救睢阳!甚么便宜行事,莫不是……你乐见睢阳城破,教那吴王捉了武儿去砍头?”

景帝脸一白,连忙伏地叩头道:“儿臣怎敢?”

窦太后便拭泪道:“既如此,这便换帅!你教陶青亲赴昌邑,召周亚夫回朝,令窦婴接任太尉,立救睢阳。”

景帝闻言大急,挺直身道:“严督周亚夫,可矣;临阵换帅,则万万不能!父皇临终有嘱:即有缓急,周亚夫可将兵。今吴楚猖獗,军中事轻率不得。儿臣这便拟严旨一道,令周亚夫立解睢阳之围。”

窦太后便又哭道:“启儿用人,真是没长眼睛!看你这一文一武,是如何闭目选的?先有晁错,逼反了诸侯;后又有周亚夫,坐视不救梁王。此二人位极人臣,究竟还要做何想?为母今日来,便不欲再走。哀家要在此看你,何时也斩了那周亚夫!”

景帝无奈,只得温言相劝多时,才将窦太后哄得回了东宫。当下,又亲拟诏令一道,令周亚夫不得避战,提兵立救睢阳。

此令,遣使以六百里流星快马,飞递昌邑。那朝使奉诏,风尘仆仆进了壁垒,宣读罢,即交与周亚夫道:“天子有令,太尉接旨后,须有回话。”

周亚夫接过,置于案头,便注目使者良久,忽就缓缓答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朝使不由目瞪口呆:“下臣可如此复命吗?”

周亚夫只微微一笑:“可矣。”

朝使便似僵住,呆了呆,方回过神来,匆匆别过,回朝复命去了。

那边睢阳城内,兵民日夜望王师至,却是杳无音讯。梁王刘武便恨恨道:“周亚夫居然敢抗命,天子、太后全不在他眼中!今不来救,便是要我死!”

韩安国连忙劝道:“大王,事已至此,怨也无用。今兵民士气正旺,吴楚粮道又绝,事或有转机。”

张羽也道:“城上兵民虽疲,敌忾同仇却如故。今臣已遍告三老,发妇孺上城助守。民不畏死,天神亦不能奈何。况乎吴王势已尽,吾不信太尉仍拥兵不发。”

刘武瞥了张羽一眼,仍恨道:“发或不发,我与此竖,此后将不共戴天!”

韩安国、张羽随即上城,四处激励,遍告兵民:吴王粮道已绝,退兵在即。

阖城兵民闻之,士气倍增,遂将家中石磨、水缸搬上城头,充作滚木礌石。吴楚军屡登城头,屡被杀退,直杀得血流成河,尸积如山。

如此,吴楚军攻了两日,已渐渐乏粮。兼之兵卒见死伤甚多,士气亦渐消,多露畏战之色。

刘濞见此,不禁颓然,在帐中与刘戊商议,叹息道:“如今粮绝,又屯兵于睢阳城下,竟成了涸辙之鲋。悔不当初,未纳田禄伯、桓青之计轻兵疾进,否则,今日恐早已入武关了。”

刘戊道:“伯父莫忧。周亚夫到底未敢接战,足见汉军孱弱。今粮道断绝,祸根在昌邑壁垒。我军不如转进昌邑,袭破壁垒,则汉军精锐全失,我粮道亦可打通。”

“原料想,睢阳三日可下,却不知自何处,冒出个韩安国来,实乃大不幸。”

“伯父,河水不可倒流,今日阵前,亦绝非感伤之地。且下令便是,弃睢阳,往昌邑去攻周亚夫。”

刘濞想想,也无他法,只得横下心来:“也罢,便教那周亚夫,也尝尝寡人手段!寡人这就率吴军往昌邑,你且留下,困住睢阳,勿使梁王脱逃。”

次日,楚军八万人留在城下,只在营中擂鼓,虚张声势。吴军则拔营而起,急奔东北,一昼夜间,便进至下邑(今安徽省砀山县)安营。

吴军二十余万,饥肠辘辘,连半日也等不得了,轮番前往汉军壁垒下,叫骂搦战。但见那壁垒上旗帜严整,却是人影全无。

刘濞见汉军坚守不出,知周亚夫有心延挨,专等吴楚军粮尽,心头便恨极。于是乘戎车驰出阵前,向壁垒上大呼道:“汉太尉周亚夫,莫非要遁地而逃?大丈夫领兵,自应阵前见高低,却为何闭门不出?既是王师,胆量又何在?当年讨英布,寡人曾与令尊同行。却未料,你这将门之子,实是辱没了祖宗。”

叫骂半晌,壁上却似无人一般,少将军桓青便驱车上来,向刘濞道:“大王,他只是不出,叫骂有何用?不如攻之。”

刘濞便摇头道:“不可。此壁乃是精心筑成,守军又为近畿精锐,非睢阳之兵可比。我军饥疲多日,如何能强攻得下?”

正在此时,忽闻壁上有锣声响起,一兵卒立起身来,挥臂高呼道:“吴王听着,可识得此二字否?”

刘濞、桓青忙循声看去,只见壁上冒出两队兵卒来,各执长戟,分左右缓缓行走,一字排开。待兵卒立定,中间便竖起一木牌,上书斗大的两个字——“免战”。

刘濞一见,气得七窍生烟,手指壁上道:“周亚夫小儿,你老父为图私利,扶旁枝为帝,可曾有好结局?你今日又为昏君卖命,若落得个全尸,也算是上天眷顾。三日之内,寡人必破此壁。”

如此又叫骂了两日,壁垒只是岿然不动。逢到朝夕两餐,汉军又故意在壁上开饭,阵阵香气,直诱得吴军垂涎三尺。

当夜,汉军为防叛军来袭,都枕戈待旦。不想,半夜里有人梦呓,大呼“吴军来了”,竟引发了炸营。

夜间无灯,各营疑是来敌,自相格斗,兵戈声四处可闻,有互攻者竟奔至周亚夫帐下。周亚夫惊醒,急问左右卫卒何事,卫卒答道:“疑是贼军已攻入。”

周亚夫侧耳听听,笑道:“断无此事!营啸而已。且传令,勿自相惊扰,违者立斩。”终是卧床未起。

少顷,便有卫卒来报:“各营已安,果然就是营啸。”

周亚夫笑笑,摆手道:“小儿辈,何曾见过世面?”遂翻身卧好,接着又睡。

众军见周亚夫安如泰山,都暗自咂舌,军心随之大定。

数日后,又是夜深时,忽有壁上巡哨来报:吴军大股人马,奔来壁垒东南角下,似有异动。

周亚夫连忙披甲,唤了护军赵涉,提了灯笼,一同登上壁垒。果然听见下面人马杂沓,左右驰突。周亚夫又凝神听了片刻,忽而就一笑:“欲攻东南壁乎,何以如此声张?”

赵涉会意,也一笑,伸手指了指西北。

周亚夫颔首道:“料定他是如此!”便传下令去,令壁垒西北角严加防守,张弓以待。

果不其然,无多时,便有大股吴军精锐,杀奔壁垒西北角,搭起云梯,攀登如蚁。

西北角壁上,守垒汉军早有防备。见吴军蜂拥攀上,一阵鼓响,便有无数灯盏,骤然点亮,随后即万箭齐发。那近畿兵的弓弩手,所用皆是强弓劲弩,弓弦响处,箭无虚发。

吴军登梯到半途,恰被灯盏照亮,只白白做了汉军的箭靶,转眼便失足坠落,一片惨呼声。

直厮杀到半夜,吴军仍寸步难进,死伤徒填沟壑。看看破壁无望,只得收兵,退回了下邑营寨。

周亚夫在壁上看得清楚,立召来三十六将,向南一指道:“贼军已退,明日可再来否?”

诸将七嘴八舌,所见不一,皆不能断定。

周亚夫断然道:“自今夜起,神鬼也不敢来攻!方才闻贼军夜袭,杀声不振,显是饥疲已甚,其绝粮之日,当不久矣。他三十万兵无粮无草,进退失据,再有一月余,势必引军而还。”

诸将中便有人问:“莫非我军一箭不放,便罢战了?”

“岂有这等便宜事?兵法所谓‘击其惰归’,何谓惰归?尚不是此时;我军蓄锐半月,所望者何?亦不是此时。各营且去歇息,不得擅动。欲擒吴王,诸君急不得!”

诸将固守多日,实不耐烦,只疑心周亚夫无谋,皆盼能早日杀出去。闻周亚夫出此言,都半信半疑。

周亚夫见诸将疑惑,忍不住笑道:“诸君疑甚么?以今夜之事看,我与吴王,即可见出高下!”

冬末淮泗间,寒风扫过,遍野一片荒芜。除残枝败叶而外,难见一片绿意。吴军偷袭汉营不成,败归下邑,蜷缩两日,全军饥饿难耐。值此季节,欲食野菜充饥而不能,只得徒唤奈何。

这夜,吴军大营正沉寂间,忽喧声大起。满营兵卒衣袍未披,狼狈奔走,皆呼道:“有汉军劫营!”

吴王刘濞被惊起,不由怒道:“三十万军在此,周亚夫敢来乎?”便严令各营不得慌张,全力将汉军逐出。

众军惊魂甫定,纷纷拿起矛戟,向黑影奔窜处围拢。却见那劫营汉军甚少,仅十余骑往来奔突。众卒这才定下心来,蜂拥上前,拼死砍杀一阵,将小股汉军杀散。

这一彪奇兵,敢违周亚夫禁令,却是来自何方?原来,其为首者,名唤灌夫,亦为汉初一奇人。

灌夫乃颍阴人氏,与名将灌婴为同乡。其父原名张孟,早年为灌婴舍人,得灌婴宠信,官至二千石。张孟念灌婴之恩,便改姓灌,从此名曰灌孟。吴楚乱起,灌孟为周亚夫军前校尉,率其子灌夫及家奴、部曲千人,随军出战。

时灌孟已年迈,却勇猛过人,凡有吴军来攻处,无不奋身而上,似是唯求一死。未过几日,果然战殁于壁垒上。

按汉法,父子俱在军中,若死一人,另一人便可归丧。然灌夫见父死,却不肯归丧,愤然道:“愿取吴王或将军头,以报父仇!”

当夜,便披甲执戟,率了家奴,又募部曲壮士数十人,拟夜袭吴营。不料才出壁垒门,众壮士便胆怯,不敢前行,仅有两人与家奴十余人愿相从。

灌夫回首看看,蔑然叱道:“匹夫临战,岂可效蝼蚁惜命?”便率所余十数人,趁夜驰驱,突入吴营中。

暗夜中一番厮杀,吴军猝不及防,死伤数十人。后灌夫见吴军惊起,越聚越多,势不能进,只得大喝一声:“猛士灌夫,明夜将再来!”方才奋力杀出,退回壁垒。

再看身边随从,仅余一壮士归来,其余皆战死。此战,灌夫身上被创十余处,幸得随身带有万金良药,涂抹伤处,方得不死。

诸将见灌夫勇猛,无不赞之,誉其为天下猛士,唯恐他有闪失,连忙禀报了周亚夫。周亚夫闻知,亦甚惜之,当即召见灌夫,不准他再去偷营。

经此一战,灌夫勇悍之名,立时传遍天下。

吴营那一边,遭灌夫十余人偷袭,便险些溃散。刘濞事后闻报,不由沮丧,心中大起惧意。

又隔了两日,田禄伯、桓青两将,接连奔入刘濞大帐告急,称军中几近粮绝,若再挨上数日,士卒难免要哗变。

刘濞正独坐帐中,埋头饮酒,见两将来,便苦笑道:“二公请坐,且与我同饮。”

田禄伯、桓青忧心忡忡,哪有心思饮酒,都直直望住刘濞。

刘濞面色黯然,叹息道:“寡人聪明一世,悔不当初,未纳二公高明之计,以轻兵西进为上。此次举兵,先不能拔睢阳,后又未料粮道被断,致使师出而无功。如今局面,赵王只屯兵不进;齐诸王那里,为韩颓当军所隔,音信全无。我若舍睢阳而西进,则周亚夫必将断我后路。不想天下之大,竟是进退不得了!”

田禄伯道:“大王,我军兴兵,天下震动,汉军迄今畏战不出,不可谓无功。”

桓青也附和道:“大将军所言不谬。那晁错,终究是死于‘清君侧’,大仇已得报。”

刘濞却仍是沮丧:“日前,若允了袁盎和议,诸侯可保半壁河山。今日草草收兵,则后事未可料也。”

田禄伯连忙劝道:“不然。吴楚两国,分毫未损,赵与诸齐,也正与汉军僵持。我若退兵,与诸侯联兵自保,汉军也未必敢犯境。”

刘濞望望二人,几欲泪下:“若此,寡人一世英名,将为天下笑了。”

桓青耐不住,霍地起身,神色凄然道:“大王,我军已饿极,士卒无力持戟。若再不退兵,三十万吴下子弟,必将死无葬所!”

刘濞手持酒杯,待了片刻,仰头一饮而尽,方才道:“少将军说得好。退兵,今日便退兵!南渡睢水,直奔我广陵。田将军,你去发令吧,全军即刻拔营,趁夜南奔。”

田禄伯一怔:“楚王那边,又何如?”

“顾不得他了!遣人飞报楚王,他当自知退兵。回了封国,身家性命都可保。”

两将领命,便退出大帐去传令,不消片刻工夫,消息传遍。士卒们闻声而起,拔旗收帐,顿时乱作一团。

至入夜时分,一阵鼓响,营门立时四开,数十万吴军卷旗曳戟,草草成伍,一派狼狈向南奔去。路上士卒饿极,见有田舍人家,不由分说,便将粮谷、禽畜抢掠一空,好歹饱餐一回。

如此奔行两日,渡过睢水,大队来至四川郡(今安徽省宿州市)地面。此地虽是汉家郡县,却离吴地已不远,前面渡过淮水,便是吴国东海郡。

刘濞立于戎车上,回头望望,见大队兵卒面有饥色、盔甲不整,心中倍觉苍凉。看看日已偏西,便欲觅地安营,想早些歇息,明日也好打起精神来渡淮水。

正朝四面张望时,忽见后军起了骚动,远处尘头大起,一片喧声。

刘濞一惊:“莫非汉郡兵截击?”

田禄伯便道:“有桓青殿军于后,谅无大事。臣这便去察看,大王请先行,稍后再安营不迟。”说罢便驱车掉头,往后军驰去。

戎车逆人群而行数里,田禄伯方察觉不对,但见远处烟尘中,有一彪红旗红衣马军,正呼啸奔驰而来。

后军士卒登时大乱,纷纷惊呼:“汉军来了!”

原是周亚夫闻吴军遁走,立遣骁骑都尉李广等五将,率车骑五万余人,蹑踪追击。五将率众追了两日,终在淮水之北,望见前面有吴军,便下令追杀。

若在平常,吴军尚属训练有素,以盾牌护身、长戟向外,全不惧马军轮番冲阵,然此刻却是惰归之时,人马皆疲累不堪,冷不防有汉马军杀来,哪里还有斗志。

田禄伯手搭凉棚远望,斜阳下,但见汉军为首五骑将,策马冲在前头,如船首破浪。为首一员骑将,虎背熊腰,虬髯满腮,手中红旗猎猎作响,如同天神飞降。

众汉军各个玄甲红衣,马蹄翻飞,好似铁流自洪炉中涌出。汉军此时,已盛行头盔上簪缨。远望之,千万簇红缨随风飘拂,如烈焰腾起,漫山遍野,一派炽烈。

吴军后队猝不及防,发一声喊,立时四散崩解,将那旗甲弃了一地。眨眼间,乱军便将田禄伯裹挟而去。

唯有少将军桓青,此时立于戎车上,挥戟喝止;然人喊马嘶,哪里还能禁制得住。回望身边,尚有千余甲士未逃,便命众卒围拢,挺戟朝外,要与汉马军殊死一战。

那李广一骑当先,飞驰而至,抛下旗帜,掣出一张强弓来,弯弓搭箭,向桓青喝道:“少年得志,奈何投贼乎?若降了,便饶你性命。”

桓青横戟挺立,不为所动,昂然答道:“我堂堂吴将,不知世上还有个降字!”

李广张弓欲射,然心中毕竟不忍,于是又劝:“少年死国可矣,奈何要殉那逆贼?”

桓青戟指李广道:“忠君之事,我自是不悔;不似你汉家君臣,做事鬼祟。前日搦战,你主人畏战不出,此刻却来击我惰归。如此鬼祟,还与我谈甚么家国?自高后以来,你家君臣,何曾做过一件磊落事?”

李广便仰头大笑:“你主公于密室谋叛,纠合徒众,攻我之不备,又是哪家的磊落?太尉堂堂正正领兵讨伐,欲擒吴王,等的便是此时!你等狂徒,行不义,谋不精,还怪得了谁人吗?”

正说话间,后面汉军骑士蜂拥而来,如赤潮漫野,将桓青人马团团围住,各个拉满弓弦。

桓青见不可逃,朝天揖了一揖,挺戟昂然道:“汉家贼臣,今日你我之间,便做个了结吧!”

李广见桓青不降,怒喝一声:“竖子!清平之世,只你等冥顽之徒,嗜好杀戮。你既欲了结,我便遂了你心愿。”说着弓弦一响,一支羽箭呼啸飞出,直穿透桓青前心后背!

那桓青中箭,却兀自挺立不倒,横戟怒视李广。周围吴兵见此,都不禁大放悲声,挺戟向四面冲出。众汉军当即一阵齐射,吴兵便纷纷翻倒。桓青身上,转眼间中箭如猬,终于一头栽倒。

李广看也不去看,只攘臂呼道:“儿郎们,天色将暮,勿使吴军逃脱。”

汉军大队车骑,此时源源不绝奔至。闻令即分出左右两队来,三路并进,驰骋追击。暮色中,凡见徒步奔跑者,便是一番刀矛齐下,赶羊般追杀了十数里,直杀得哀声动地、血沃阡陌。

淮上平野,正值暮气萧瑟,四处可见溃军狼奔,人马践踏,死伤不可计数。可怜那大将军田禄伯,为溃军所裹挟,忽就身中流矢,一个趔趄跌下车去,竟为乱兵活活踩死。

刘濞此时前行已远,见势头不好,仓皇点起身边三千壮士,乱鞭催马,弃军而逃。

主帅既逃,众吴军更无主张,顿时哭声盈野。李广亲率一队骑士,突入吴溃军之中,见“清君侧”大纛尚在飘摇,便上前杀散残卒,砍倒旗杆,向四面大呼:“吴王已逃,降者免死!”

待到漫天星斗时,吴军尽已伏地求降。仅有数千残卒,趁夜四散,各求生路去了。

李广率部左右驰驱,唯不见吴王踪迹,于是勒马南望,冷笑道:“今日且清点降兵,明日再追。吴王他逃得了邑下,却逃不脱广陵。”

当夜,淮上一带寒意入骨,田野间篝火点点。李广与诸将围坐烤火,毫无睡意。

李广抬头望望,见夜空寥廓,便笑对诸将道:“从军以来,痛快无如今夜。”

诸将中有人问道:“李广兄胆量了得!匹马当先,便不怕陷于敌阵吗?”

李广吩咐左右,递上酒囊来,笑道:“有酒,便有我命在,何惧敌多?”

此时又有人问道:“李广兄今日功高,不知圣上能有何赏?”

李广自负一笑:“大丈夫生不逢时,纵有一身武艺,也全无用。来日,或当有幸痛击匈奴!”

此时残月已出,遍野残旗断戟,如枯木支离。李广捧起酒囊,为诸将逐个斟酒,慨然激励道:“一朝从军,生死便交与天;今日尚未死,诸君便只管豪饮。”

诸将当即纷纷举杯,一阵喧腾,继而歌之舞之,欢喜异常。其时,远近隐隐哀哭之声,已全然淹没不闻。

当夜,汉马军忙碌一整夜,至天明,清点出斩吴军之首十万余、俘获不下十五万。吴王当初带出的人马,除死伤逃散者,尽都降了。骁将李广,由此一战而成名。

这位李广,乃是陇西成纪(今甘肃省秦安县)人氏。其先祖李信,战国末为秦将,曾率秦军攻燕国,追杀燕太子丹于辽东。

李广家族,世代善骑射。文帝十四年时,匈奴大举入萧关,李广以良家子身份从军,因善射,杀敌甚多。后为文帝侍从,任散骑常侍,几次随文帝射猎,力壮能格杀猛兽。文帝见了,赞赏有加,曾慨叹道:“惜乎李广,生不逢时,若在高帝时,封万户侯有何难哉!”

待到次日晨,李广又率精锐一部,循踪穷追。连渡江淮天堑,兵锋凌厉,径直杀进了吴国地面,如入无人之境。

闻听吴王率残部奔入丹徒(今属江苏省镇江市),守城自保,李广便领兵沿江东下,志在夺城。

岂料吴王残部已全无斗志,闻李广兵至,立即开城奔逃。李广驱兵大进,尽虏其残部,唯不见吴王及身边亲随,只得先回军复命。

周亚夫闻报大喜,立悬赏千金,求购吴王人头。

景帝在长安闻报,知大局已定,数月来的忧心,为之一扫。当即发出诏书一道,飞传给周亚夫,令其处置叛王,辞意甚严。

此诏起首,历数了文帝于诸侯之恩,曰:“世有为善者,天报之以福。为恶者,天报之以殃。高皇帝为表彰有功,分建诸侯。其后,赵幽王、齐悼惠王嫡嗣无后,孝文皇帝心存哀悯,特予恩惠,封幽王庶子刘遂、悼惠王庶子刘卬,令其奉先王宗庙,为汉藩国。此德可配天地,明如日月。”

继之,即斥责作乱诸侯,皆属忘恩负义之辈:“吴王刘濞背德反义,诱天下亡命罪人,乱天下币制,称病不朝二十余年。有司请治刘濞罪,孝文皇帝宽恕之,欲促其改行为善。今刘濞不知悔,乃与楚王刘戊、赵王刘遂、胶西王刘卬、济南王刘辟光、淄川王刘贤、胶东王刘雄渠相约谋反,大逆不道,起兵以危宗庙,戕杀大臣及汉使者,胁迫万民,杀戮无辜,烧残民家,掘其丘冢,甚为暴虐。今刘卬等人无道更甚,烧宗庙,毁御物,几近禽兽,朕甚痛之!”

诏书之末,明令周亚夫,凡附逆官员皆不赦:“将军当劝勉将士讨逆,以穷追多杀为功。捕获秩比(俸禄)在三百石以上者,皆杀之,无有所留。敢有不奉命者,皆腰斩。”

周亚夫接诏令,心中一凛,知今上对叛王恨极,此次定要斩尽杀绝,于是发令东南,大搜刘濞。然遍搜吴地千里,却是不见踪迹。

原来,刘濞在丹徒势穷,匆忙携了刘华、刘驹两子,沿海南窜,奔入了东越国。

早前刘濞起兵时,东越王曾发万人相助;今见刘濞势穷来投,自是慷慨接纳。此时东越境内,尚有兵万余。东越王又遣人往北,收拾残部,得残卒数千,士气复振,便欲与汉家相抗。

岂料时过月余,见诸侯之乱渐平,周亚夫又遣密使来,许以厚利,东越王权衡利害,不由就起了悔意。

这日,东越王设宴劳军,邀刘濞赴军营同饮。刘濞本有意借兵复起,便欣然赴宴。席间,东越王毕恭毕敬,先为刘濞斟满一杯,祝酒道:“大王莅临,敝处无好酒为敬,且以淡酒,聊表……”

刚说到此,东越王手一颤,不留神将酒杯打翻在地。只听帷幕后一声叱咤,有十数名甲士,持刀冲出,竟将刘濞死死擒住。

刘濞大惊,一面挣扎不止,一面怒视东越王道:“蛮邦之主,可有信义乎?”

东越王命人再斟满杯,笑向刘濞递上:“大王休得怪我。我东越子弟万人,随大王北征,可有几人归来?本藩已有信义在先,无奈大王兵败,三十万人作鸟兽散。欲赖我东越再起,岂非大梦乎?今日朝廷重金购大王,吾虽不贪金,然亦惜自家头颅,只得委屈大王了。”

刘濞气急,欲以头撞东越王:“野人无信,寡人死亦不甘!”

东越王当即变色道:“大王既不饮酒,本藩也就无话,这便请大王上路。”说罢一使眼色,诸甲士便将刘濞按倒,一刀斩下了首级。其余亲随数名,也尽都被杀。

唯吴王两子刘华、刘驹,当日未曾赴宴,闻变大惊,仓皇逃出,奔至闽越国,好歹保住了命。

可怜刘濞豪雄一世,富甲四海,为晁错所逼,兵起东南,无人敢撄其锋,险些致汉家倾覆;却不敌周亚夫智谋,一败涂地,逃至边荒而终致毙命。

数日后,东越使者携刘濞首级,快马驰驱,送入昌邑壁垒中。至此,离刘濞广陵起兵,仅仅才三月。

汉军诸将闻讯,都赶来周亚夫大帐观看。此前,众人只怨周亚夫胆怯,辗转千里,竟无一战,私下里烦言甚多。今日见吴王首级传至,方知周亚夫用兵如神,纷纷大赞道:“太尉攻吴王之计,我辈实不能也!”

[1].进贤冠,汉代文官所戴纱帽,前檐高7寸,后檐高3寸;帽梁长8寸,与前后帽檐相连。后沿用至唐宋。

[2].玺绶,印玺上的彩色织物,亦泛指印玺。

[3].军司马,汉代军官名,大将军麾下属官。大将军营分五部,每部设一校尉、一军司马。

[4].节牦,节杖上所缀的牦牛尾饰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