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酷吏不怜皇子泪(2 / 2)

作品:《汉家天下5:七国之乱

原来,这位邹阳,为人有智略,慷慨不苟合,不似公孙诡、羊胜那般善谄。他与枚乘、严忌二人,原为吴王刘濞门下文士,后见刘濞有反意,不欲同流,便联袂投奔了刘武。

几位幕宾都擅辞赋,下笔千言,文采冠于当世。刘武入朝时,门下诸文士又结识了蜀人司马相如,文采亦属惊世。时司马相如年方弱冠,以钱买得宫中郎官,任景帝之武骑常侍,常陪景帝骑射。景帝素不喜文赋,故司马相如久不得志。刘武惜才,便劝司马相如辞官,将他也拉入自家门下。

得此数位天下名士,刘武甚是得意,闲时便与诸人在梁园内冶游,即兴作赋,全然忘机。以至司马相如淹留日久,渐生归意,叹曰:“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此语参透人生,后竟化为成语,流传至今。

此时提起邹阳,刘武自然称意,便命人去召邹阳来见。

前不久,邹阳心厌公孙诡、羊胜素行不法,几次向刘武诤谏,竟惹怒刘武,将他问成大罪,下狱待死。邹阳不甘受死,在狱中上书明志。刘武阅罢,见他辞意恳切、文采斐然,不忍心诛杀,于是释放出狱,以高士待之。

经此变故,邹阳更不愿与公孙诡、羊胜为伍,从此只顾作赋酬唱,懒问国事。

待到田叔入梁,公孙诡、羊胜伏法,刘武才觉邹阳有先见之明,暗自敬服。此时经韩安国提醒,连忙召来邹阳,命他入都去斡旋。

邹阳自是不愿从命,忙推辞道:“在下愿为大王作赋,只不愿奔走豪门。”

刘武见邹阳不肯,面露凄怆之色,起身揖道:“足下若不肯援手,寡人梁园虽好,也将为他人所有了!”

闻梁王这般说,邹阳也只得勉强应下,携了梁王所赐千金,前往长安,四处打探门路。

在城中盘桓多日,见了几个故旧,却仍无头绪。忽有一日,探得王皇后之兄王信,正蒙荣宠,其势显赫无比,便托人引荐,登门往访。

王信听得门阍通报,也知邹阳乃天下名士,连忙召进。甫一见面,劈头便问道:“久闻邹公大名,莫非你在梁园不得意,流寓都中,竟要来投效我门下吗?”

邹阳心中哭笑不得,却是不露声色:“足下过奖了。邹某一鄙儒,也知长君[5]门下,奇才异能,多如河鲫,我岂敢妄求驱使?今日进谒,乃是为长君略论安危。”

王信心中就一悚,知是遇见高人,连忙起座揖道:“言不在多,一语可知深浅。王某识见鄙陋,自不用提,诚愿闻先生指教。”

“长君于近年,骤登大贵,满朝无不仰你鼻息。然长君可知,此贵由何而来?无非有赖女弟为皇后,以裙带而得宠也。我为文士,不谙朝中事,只知荀子曾言:‘虽王公士大夫之子孙,不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庶人。’这即是说,富贵亦能翻作贫贱,长君当有所预料。”

此言一出,王信大惊,额头立时有汗出,忙拉了邹阳,疾步趋往密室。

原来,王皇后登正位之后,对窦太后逢迎甚周。窦太后大悦,遂嘱景帝道:“皇后之兄王信,可援窦广国、窦彭祖封侯之例,封他为侯。”

景帝不欲外戚坐大,便不肯允准,只说道:“太后所援两例,于先帝时并未封侯;及儿臣即位,方得加封,故王信亦不宜封侯。”

窦太后却不以为然:“人主各以时宜而行事,岂能事事照旧?窦长君在时,竟不得封侯,其子彭祖反倒能封侯,此事为吾所深憾之。今日封王信为侯,事不宜迟。”

景帝只得推托道:“容我与丞相商议。”

越日,景帝征询周亚夫之意,周亚夫慨然答道:“高皇帝曰:‘非刘氏不得封王,非有功不得封侯。不守此约,天下共击之。’今王信虽为皇后兄,无功而封侯,即为背约!”

“奈何太后却有此意。”

“想那昔年高后,亦应诺不得背约;后既背约,便致吕氏族灭。此事陛下不可唐突。”

景帝闻言,登时默然,王信封侯之事,便就此作罢。

王信遭此顿挫,正闷闷不乐,忽见邹阳登门来劝,便疑其间又有变故,心中自然发慌。

邹阳在密室坐定,见王信毕恭毕敬,知他是心虚,便正色道:“袁盎被刺,案涉梁王,梁王素为太后所爱,若因此事受诛,则太后哀伤不可以言喻,盛怒之下,或将迁怒于天子身边贵戚勋臣。长君无功,将以何物来抵过?一旦受太后责问,怕是欲为庶民而不得了。”

王信嗫嚅道:“我入都方才几日,如何能有过错?”

“不然。列子言:‘不聚不敛,而己无愆。’长君自忖,可是个不聚敛资财之人?而今你骤贵,于市中走过,万人逢迎,贿赂亦随之而来。可曾料到,一旦失势,亦将有万人举发。想罗织你入罪,还是难事吗?”

王信脸即变色,惊呼道:“哦呀!君所言,竟无人对我提起。而今……当如何避祸,万望足下教我。”

邹阳此时,却故意拿捏,只摇头笑道:“人趋利,百计迭出,如何全不用外人教?窃以为:免祸之术,还是长君自省为好。”

那王信,本是不学无术之人,如何想得出名堂来,直急得汗流浃背,长跪不起,连连向邹阳叩头。

邹阳见火候已到,这才佯作不忍,扶起王信责备道:“长君万不该如此多礼。在下不过一文士,蒙梁王错爱,谋得三餐饭食,岂能纾解贵人之危?然既随梁王日久,有一偶得之计,愿献与长君。”

王信大喜过望,连忙拜谢道:“天降邹公来救我,何其幸也!你说我聚敛,确也不假,家中尚有些物什,当以厚礼谢邹公。”

邹阳心中就暗笑,此来所乘梁邸车驾,车上载有金帛,以备贿赂,不承想却无须破费,反倒要赚回一笔。至此才缓缓道:“长君若有心保全富贵,不妨向天子进言,勿穷追梁事。若梁王因此脱罪,则太后必重谢长君,加意眷顾。如此,长君更有何惧?”

王信眼睛转了两转,摊开手道:“此计好是好,然天子正怨梁王,龙鳞不可逆。想我有何依凭,能说得天子回心?”

“长君年幼时,可曾读过诸子典籍?”

“自幼艰难,顾不上那些闲事。”

邹阳便一笑:“不读书者,欲保富贵亦难。我这里,便教足下一计,你需听好。”

王信浑身一激,连忙移席向前,细听邹阳所授机宜。听罢,不觉大喜,当下称谢再三,又赐了邹阳许多财宝,方恭谨送别。次日,便依邹阳所言,去谒见景帝。

时景帝正带领近侍,在后园放鹰,状甚悠闲。见王信神态不似平常,便打趣道:“舅兄今日,为何有得意之色?”

王信揖礼答道:“不读书者,富贵亦无用。昨日才读了半册,略有所得。”

景帝眉毛便一扬:“渭水可倒流乎?如何舅兄也用起功来了!”

“昨读《孟子》,方知舜帝之弟,名唤作象。”

“不错。‘象日以杀舜为事’,乃《孟子》书中所言。”

“微臣弄不懂,这个象,一心要杀舜;然舜为帝,却未责象,反倒封他为诸侯。此又何为?”

“你哪里懂?这便是‘仁人待弟’,如孟子所言‘亲爱之而已矣’。”

王信便一拍掌道:“着啊!今梁王虽不检点,却也未似象那般,日夜磨刀欲杀兄,陛下为何偏就不宽宥?若梁王蒙赦,他当知效力,陛下也可得‘仁人待弟’之誉,岂非两全?”

景帝便愕然,注目王信良久,方道:“数月前,你还只知聚财,如何这几日,便有长进?”又沉思片刻,方挥袖道,“也罢也罢!舅兄来自乡里,尚知仁义,我也当善待梁王,莫逼他‘日以杀舜为事’才好。”

言毕,景帝口中即打个呼哨,唤下空中飞鹰来,又与王信席地而坐,细聊梁王事。

如此,邹阳借王信之力转圜,便有了收效。景帝所怀郁结,大半见消,不再以梁事为意。

恰于此时,田叔、吕季主在睢阳察问毕,回都复命,途经霸昌厩(今陕西省西安市东北),偶得宫中消息,知窦太后为梁王事忧心,日夜涕泣,三餐不食,天子亦莫可奈何。

田叔沉吟片刻,即取出所携卷宗来,统统投入灶火中。吕季主见状大惊,以为田叔智昏神迷,忙动手去火中抢拾。

田叔微微一笑,拉住吕季主衣袖道:“吕公莫惊!此事我一人担待,绝不连累你。”

吕季主于惊异之间,只得缩手,叹息连连。

待还朝,田叔空手前去谒见,景帝忙问:“梁王曾与闻其事否?”

田叔答道:“有,当坐死罪。”

“案卷在何处?”

“臣之意,此事陛下不必问罪。”

“哦?何也?”

“梁王不伏诛,只不过有伤汉法而已,陛下并无大患;若梁王伏诛,太后将食不甘味、卧不安席,设若有不测,则忧在陛下也。”

景帝低头略一想,忽就拊掌道:“确乎如此,到底是高帝旧臣!也好,朕便依你之计,不再追问梁事。然太后仍终日涕泣,这又如何是好?”

田叔答道:“臣自去禀报,可令太后释怀。”

景帝顿觉释然,向田叔拱手道:“君有大智,此事拜托了。”

稍后,田叔至长乐宫,面谒窦太后。窦太后正自忧伤卧床,闻谒者通报田叔来见,更是大恸。

田叔慌忙抢上,急急道:“臣田叔奉诏按梁事,赴睢阳月余,问遍梁二千石以上属官……”

窦太后闻此言,便止了泣,似在静听。

田叔连忙又道:“刺袁事,梁王实不知情,乃由他幸臣羊胜、公孙诡辈为之。此辈今已伏诛,梁王则无恙也。”

话音方落,窦太后竟立时起身,说了句:“老臣做事,到底是牢靠。”便急呼身边侍女,“来人!哀家饿了数日,速上饭食。”

田叔看得目瞪口呆,起身欲辞,窦太后却道:“田君莫急,且陪老身一坐,与我说说梁王近事。”

如此一个时辰后,窦太后已神闲气定,全不似早前绝食数日模样。

待田叔辞了太后,回禀景帝,景帝开颜大喜,极赞田叔乃是贤臣。后不久,便擢田叔为鲁相,去辅佐鲁王刘余不提。

再说梁王刘武那边,探得朝中已无事,立即上书请入朝,欲向景帝当面谢罪,景帝自是乐得允准。

复诏到睢阳之日,刘武即率一干近臣上路。数日后,一行人来至函谷关下,有随臣茅兰,忽伏于刘武脚前,谏言道:“虽有梁邸消息,主上不欲责大王,然朝中事,诡谲难辨。今长安即至,仅数日路程,万不可大意。大王不如微服入关,先至长公主处落脚,一探究竟,再行定夺。”

刘武正要驳斥,转念再想田叔日前所为,不由也生出戒心来。当即纳谏,换了常服,仅带两名随从入关。其余属官,则在关前馆舍住下候命。

那关吏验过符牌,知是梁王微服入朝,虽不免惊异,却也未予留难。

如法又进得长安城门,刘武即赴长公主刘嫖处,求助于阿姊。刘嫖知刘武经此事变,已无力再夺嗣位,便起了怜惜之心,在后园藏匿好刘武,自去宫中打探。

那边景帝在宫中,闻刘武一行将至,特遣使者赴函谷关迎候。使者来至关下,关吏禀告称:“梁王早已入关,唯余随行车骑,尚在关外馆舍留驻。小官也问过,无人知梁王今在何处。”

朝使不由大惊,急忙驰返,报予景帝。景帝亦是一头雾水,疑心梁王已去见太后,便急遣周文仁,往长乐宫去询问。

不问则罢,一问之下,立时惹出大祸来。窦太后闻说刘武失踪,登时肝胆俱碎,一把拽住周文仁,哭天抢地道:“皇帝果然杀吾子!”

周文仁愕然不知所对,勉强挣脱,连叩了几个头,便仓皇还报。当其时,景帝正在饮用羹汤,闻报亦大惊,手一抖,竟洒了满襟的汤水。

宣室殿内外,顿时一片慌乱。景帝连忙换了衣袍,往长乐宫去安抚太后。刘嫖在宫中探得消息,心中却暗喜,急忙奔回自家后园中,告知了刘武。

刘武早前连跌了几跤,此时早已学乖,心知时机已到,便唤了从人,将一架铡刀搬至北阙前。自己则去衣肉袒,伏于铡刀上。此即为“伏斧质谢罪”,意颇恳切,且易于见效。

司马门外,守门谒者见此状,不禁大骇,连忙告知梁王:“圣上此时,已赴长乐宫问安。”

刘武闻听此讯,无片刻犹豫,只低喝了一声“走”,又率众奔至长乐宫门外,重新伏于铡刀上,命谒者报予太后、景帝。

那长信殿中,窦太后正不听景帝辩解,只顾号啕。忽闻梁王在宫门求见,母子两人怔了一怔,立时转忧为喜,急忙宣进。

三人见面,竟是如同隔世,都喜极而泣。三言五语寒暄毕,景帝心中怨念便已全消,与刘武执手不放。闻听梁属官尚在关外,又遣人召入关来,允他们住进梁邸。

一天风云,就此消散。兄弟两人,又相敬如初,太后也不再心疑景帝了。

只是景帝有了几年历练,早已非同往昔,知幼弟禀性难改,决不可纵容。此后待刘武,便有意疏离,不再与他同车辇出入,意在令刘武懂得尊卑。

事平后,景帝再想袁盎被刺案,只觉京畿地方太过不靖,须有强人来治才好,就想起了能吏郅都。稍后便下诏,召郅都自济南还都,接替陈嘉为中尉,掌都中治安。

郅都为人刚勇,谨严异于常人,有私人写给他书信,他从不启封;有僚属拜访赠物,亦概不收受;有同侪请托说情,则一律不听。常自勉道:“吾既已远离父母,来朝中入仕,当守职死节于官署,顾不得家中妻小了。”

升迁中尉后,郅都胆气益壮,目无公卿。时周亚夫平乱有功,显贵无比,列侯百官见了,无不叩首行拜见礼。唯郅都见了周亚夫,却视同平常,不过行个揖礼便罢。

是时民风已渐归淳朴,百姓自重,多不敢犯禁,郅都却仍以严刑酷法治之,以震慑京畿。执法之际,不避权贵,宗室列侯见了他,都战战兢兢,为他取了个绰号,唤作“苍鹰”。

城中士农工商各民,闻听郅都升任中尉,都互相告诫,不敢有所妄为。自此,长安风气为之一变,安堵如故,也算是中元年间的一段佳话。

再说此时的王皇后,最知宫闱深浅,凡事都存了小心,倒比先前更留意韬晦。闻知梁王入都谢罪,才稍解心忧,知梁王已无力再谋储。然对栗姬之子,仍心存戒备,难以释怀。

说来,栗姬共生有三子,长子刘荣以下,有次子刘德为河间王。刘德素好儒学,性颇似书生,常不吝花费金帛,从民间购回散失典籍,誊抄整理。后世有人称,上古诸种典籍,经秦火之厄,能留存至今,刘德之功居其半。近世有“实事求是”四字,尽人皆知,便是史家班固对他的赞誉。

栗姬还有一幼子刘阏,曾封临江王,就国才三年,便在都城江陵(今湖北省荆州市)病亡。刘阏死后,临江国被除,至刘荣降为临江王,方才复国。

王皇后料想那刘德,不过书呆子一个,闹不起事来;最需提防的,还是废太子刘荣。如今刘荣虽已降为诸侯王,身份仍与诸皇子不同,若万一生变,难免有人要借他名义,向太子刘彻发难。

既存了此心,王皇后便不能容刘荣脱出樊笼,遂向景帝荐了一人,去临江国做丞相,以便就近监视。此人,便是王皇后的异父幼弟田胜。

田胜年纪方及弱冠,却是诡计多端,也知阿姊此番举荐的用意,领命之后,即远赴江陵就任,盯紧了刘荣。

那刘荣性本仁厚,并不疑田胜有何心机,就国之后,只顾宽厚待民,大兴水利,赢得江陵百姓甚好口碑。

如此过了年余,至景帝中元二年(公元前148年),刘荣诸事皆平顺。然国相田胜,却不容他如此安稳,偏要生出些事来。刘荣于此毫无防备,恰也就中了圈套。

原来,那临江王宫,一向不甚宽敞,刘荣居于此,常流露不便之意。田胜窥得刘荣心思,便欲设计陷害,几次上奏道:“王宫逼仄,实于礼制不合。以臣下愚见,应辟地,增筑殿宇,方合于诸侯之礼。”

刘荣不疑其中有诈,只对田胜叹气道:“国相所言有理。王宫狭窄,寡人亦有心增筑,怎奈宫墙之外,苦无空地。”

田胜便诡秘一笑:“宫墙之北,为太宗文帝庙,尚有若干空地,何不趁便拓地兴建?”

刘荣连连摇头道:“万万不可!太宗庙为先圣之地,怎好亵渎?”

田胜便凑近刘荣跟前,低声道:“愚臣之意,非为拆去太宗庙。不过是打通墙垣,用其无用之地,如何就是渎圣?再者,长安离江陵,有千里之遥,鬼神也难知道。”

刘荣想想,也觉有道理,便允了田胜此奏,命他征发工匠,拆去太宗庙墙,起造新殿。

那田胜心怀鬼胎,只怕刘荣不准奏。得了此令,田胜当即召来工匠,一面放手拆墙,一面却又写了密奏,飞递长安,状告刘荣侵占太宗庙余地,罪不可赦。

如此上下其手,刘荣哪里逃得脱圈套?景帝阅罢田胜密奏,果然大怒,当即发了一道征书,征召刘荣入都,欲加责问。

刘荣那边,却不知已惹下大祸,每日仍兴致勃勃,只顾去看拆墙。忽一日,有长安来使飞驰入城,送来一道征书,责问拆庙事,刘荣这才知大事不妙,急忙召田胜来问计。

田胜于此时,却是换了一副面孔,只冷冷答道:“征书既至,还有何计可施?大王之事,大王担之,唯有入都请罪一途。”

刘荣这才察觉田胜诡计,直是懊恼万分。然拆墙之举,终是令由己出,难以推卸罪责,只得硬起头皮入都。

行前,刘荣依旧例,在江陵北门设帐“祖祭”。这祖祭之仪,由来已久,相传黄帝正妃嫘祖,常年行走四方,教百姓养蚕种桑,后竟死在了途中。后世之人,便尊其为“行神”,凡有远行,必先祭之。

待一番祭礼罢,刘荣这才登车上路,岂料走了片刻,忽听“咔嚓”一声,车轴竟无故折断!刘荣心中一惊,呆怔了半晌,不得已,下车来又换了一辆。

当日,有一班江陵父老,因念刘荣仁德宽厚,也特意前来送行。见刘荣车轴折断,众人亦大惊,料想刘荣此去凶多吉少,都相率涕泣道:“我王入都,恐不得复返了!”

刘荣倒也未多想,见父老洒泪,心中只是不忍,便匆促揖别众人,起驾上了路。

待车驾驰入长安,赴北阙求见,景帝哪里还肯见他,只遣了谒者出来,传诏道:“临江王擅拆太宗庙,究系何故,着令赴中尉府待质。”

刘荣闻诏,眼前就是一黑。

但问那中尉是何人?正是威名赫赫的酷吏郅都!

刘荣入都待质,落入郅都手中,朝中公卿便觉不安,皆为刘荣担忧。且说郅都当此际,反倒是不敢冒昧。想到皇子犯禁,终不便穷究,主上召刘荣来质问,究竟是何意,还需问个明白。

为此,郅都接了诏令,便小心问道:“临江王入都待质,天下皆瞩目,臣当如何问话才好?”

景帝隐隐露出笑意,面谕道:“临江王此来,按律处置就好。有罪或无罪,尽随爱卿裁断。”

郅都不觉一怔,心中就更惶惑,脱口便道:“臣下执法,宁枉不纵;但不知临江王坐罪,陛下可有怜悯意?”

“中尉笑谈了!临江王不知改过,恣意妄为,连太宗庙都敢毁坏。此罪不立斩,已属仁慈了,还有何可值得怜悯?”

郅都听罢此言,心中便有了数——知景帝为护佑太子刘彻,此举是欲除刘荣。便叩首应道:“臣已明白。对簿之后,若是死罪无疑,即是皇长子,亦须抵罪。”

景帝听得一个“死”字,心头略一震,沉吟片刻,才又道:“公侯子弟,向来多有不法情事,况乎皇子?你尽管质询,无须顾忌,如今那栗夫人已殁,更容不得小儿妄为。”

郅都只是笑笑:“臣唯识汉律,并不识栗夫人。”

景帝便开颜一笑:“那好!朕也别无吩咐了。”

却说到了质证这日,刘荣换了一身常服,心怀忐忑,来见郅都。进得衙署之门,但见堂上气象森然,好似阎罗殿一般。有皂隶十数名,分列左右,各执水火棍,面容皆凶神恶煞。

再抬头看正梁之上,有一块横匾当头,上书“公生明”三字,字字如怒目,朝着堂下虎视眈眈。

那刘荣自出生以来,除长辈之外,从未跪过他人。如今头一回进官衙,见了此等阵势,心竟自虚了,腿一软,便跪倒在地,口称:“临江王刘荣,前来中尉府待质。”

堂上皂隶见他跪下,便齐声低喝:“威武——”

待一阵呼喝过后,才见郅都头顶獬豸冠,满面黑云,自厢房缓步踱出,至大堂升座。

刘荣抬头略一望,见那郅都鼻如鹰钩,神情凶恶,果是坊间所传的“苍鹰”之貌,不由就心生惧意,慌忙低下头去。

郅都坐定,便一拍惊堂木,喝问道:“堂下的,可是临江王刘荣?”

刘荣连忙答道:“正是寡人。”

“可知此地是何处?”

“知道,乃是中尉府衙署。”

郅都便叱道:“既来待质,便不要称孤道寡!”说罢,又猛拍了一下惊堂木。

刘荣惊得浑身一颤,嗫嚅道:“我……我从中尉之命。”

“那好,便说吧。你在江陵,擅拆太宗庙,该当何罪?”

“本王在江陵,勤勉治国,素孚众望……”

“住口!本衙不是宗正府,无须你表功。本衙只问你:为何要拆太宗庙?”

闻听郅都连声呵斥,刘荣愈加惶恐,已是语无伦次:“本、本王不敢亵渎宗庙,只因王宫狭小,听了国相田胜建言,打通太宗庙墙垣,增建殿宇而已。”

郅都便冷冷一笑:“你为诸侯王,也曾理过讼事,当知汉家律法。那太宗庙,一砖一石,可是臣子能动的?本衙只问你:毁坏宗庙,按律当坐何罪?”

“大、大不敬罪。”

“岂止是大不敬罪,毁坏宗庙陵寝者,乃大逆之罪,有何人可以逃过?”

“此非本王之意,乃出于田胜之议……”

闻听刘荣提及田胜,郅都心下便明白,立时截住,喝道:“你平素只知锦衣玉食、斗鸡走马,白白做了个诸侯王!我问你:文皇帝时,早已废了妖言罪,田胜建言,为臣子职分,又何罪之有?倒是那下令拆庙的,究竟是何人?”

刘荣当下语塞,怔在了堂下。

见刘荣不语,郅都更是恨恨:“宗庙社稷之地,不容亵慢,汉家自高帝以来,无人敢以身试法,怎的到了本朝,便礼乐崩坏?前有晁错毁太上皇庙,今有临江王敢拆太宗庙,目无祖宗若此,还敢强辩吗?”

刘荣浑身一颤,连忙俯首,嗫嚅道:“本王知罪。”

郅都睨视刘荣一眼,忽又面色一缓,徐徐说道:“临江王罪涉大逆,当知如何自处,本官倒不好多话了。我早已闻知,都中有列侯百官犯法,不等查问,便自行了结,免得祸及子孙。尊舅栗卿,擅谋废立,不待圣上追查,便已畏罪自裁,保下了父母妻儿。临江王做过太子,聪明过人,或无须本衙提醒,还请早些绸缪为好。”

刘荣不禁呆住,双泪夺眶而出,无语片刻,才向旁侧书佐一拜,恳求道:“愿得笔墨,待本王上书认罪。”

那堂上书佐闻言,便取了笔墨、简牍,欲递给刘荣。

郅都却猛一挥手,喝止道:“放肆!此地岂是临江王宫,说要笔墨,便可得笔墨?来人,将临江王褫去衣冠,押至后堂狱中。此事既明,有罪或无罪,皆由圣上裁夺。”

堂上皂隶得令,一声呼喝,便上前来将刘荣拽起,剥下衣袍。

刘荣不由得惶急,连忙大呼道:“冤枉!”

郅都便冷冷一笑:“临江王,实不知你冤在哪里。入了本府,未受夹棍伺候,已属万幸,谢我还来不及呢!”言毕,便挥挥袖,命人将刘荣拖了下去。

刘荣身陷囹圄,一时满城皆知,朝中公卿多不敢言,唯有窦婴心中颇感不平。

窦婴到底做过刘荣太傅,万难坐视不管;又倚仗自己是外戚,并不惧王皇后,于是遣了心腹家仆,往中尉府狱中去探听。

闻听刘荣羁押狱中,陋室粗食,欲上书明志,竟连笔墨都索不到,窦婴便觉大不忍,又遣人去打点狱吏,偷偷送了笔墨进去。

刘荣在陋室中,正以泪洗面,忽闻窦婴遣人送来笔墨,更觉大恸。想到生母已殁,父爱全失,又遭酷吏刁难,断无生路可言,即便递上了诉冤状,又有何人能看?

如此伤心了一日一夜,才撕下衣襟,提笔写好一道绝命书。次日凌晨,起来朝前殿拜了三拜,不禁泪如雨下:“母为子死,子为母亡;人间事,何以惨绝若此!”便狠狠心解下罗带,悬梁自尽了。

早起狱吏来巡查,见状大惊,慌忙报与郅都。那郅都来看了,却无一丝惊惶,拾起刘荣遗书,瞥了一眼,见上面有泪痕斑斑,只发了一声冷笑,道:“解下尸身,好好装殓。”言毕,便转身走了。

当日入朝,郅都禀明事由,将刘荣绝命书呈递景帝。景帝看过,神色无悲亦无喜,只唤来宗正刘通,吩咐道:“临江王畏罪自尽,余事不究,议妥谥号,以王礼葬于蓝田就好。”

这位刘通,前文曾表过,乃是故吴王刘濞之侄。吴楚之乱时,仓促间被擢为宗正,与袁盎同赴吴营议和,却为刘濞所扣押,待七国乱平后,方才到职。

闻听刘荣自尽,刘通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便用了一番心思,拟了“闵王”为谥号。这个“闵”字,乃是“慈仁不寿”之意。景帝看了,也知其意,瞟了一眼刘通道:“如此,葬了便是。临江王既无后,可除国不再置。”

可怜那刘荣,本有文帝之才,只因栗姬斗败之故,痛失皇嗣位,卒于英年。其事之哀,时人甚怜之,皆传说:刘荣葬于蓝田后,忽从四面飞来许多燕子,纷纷扬扬,衔泥加于冢上。路人见之,无不惊叹,以为是燕雀有灵,也知哀悯临江王。

刘嫖闻知刘荣自尽,难掩欢喜,奔至王皇后处报信。那王皇后听了,只淡淡一笑:“刘荣何人,竟敢与吾儿为难!”

消息在长安传开,公卿百官无不震恐,都觉郅都本性残苛,竟能活活逼死皇长子!窦婴在家中闻知,更是顿足大骂,次日便赴长乐宫,求见窦太后。

窦太后听闻窦婴前来,不觉笑道:“男儿虽好,却是不如女儿心软。你自讨逆归来,封了侯,便不常来见我;不似那长公主,三五日便来一趟。”

窦婴无心说笑,只满面悲戚道:“男儿自有志,固不如女儿心软,却也不如女儿心硬!”

窦太后便觉诧异:“侄儿,此话怎讲?”

窦婴便伏地叩首,将刘荣被郅都逼死一事,从头道来,其间数度哽咽。

窦太后闻言,顿时变色,拍案道:“真真悖逆!那后宫如何争宠,哀家管不得;然刘荣为我长孙,无过无错,如何竟被酷吏逼死!前朝曾有张释之,逼死外戚薄昭,我那时为皇后,便觉大不忍。如今做了太后,却又保不住长孙。这汉家,竟是何天日……”说到此,不由悲从中来,哀泣不止。

窦婴便慌了,连忙劝慰道:“太后务请节哀。儿臣曾为刘荣太傅,知甥儿性仁厚,颇似先帝。其母虽乖僻,小子却颇知礼,故而悲悯,太后则不必过于哀痛。”

窦太后仰起头来,厉声叱责道:“这是甚么话!刘荣只是你甥儿,却是哀家骨血,一脉相承,不比你更觉亲么?你且退下吧,我这便去找启儿问话!”

“太后去问……只宜问郅都之罪。”

“当如何问话,姑母自知。唉,如此大事,那长公主竟也将我瞒住,确是心硬得很!”

当下,窦太后便由宫女搀扶,来至未央宫,听见景帝正在庭中,与几个亲随蹴鞠,便高声唤住:“罢了罢了!无心顾人命,倒有心蹴球!”

景帝正在尽兴之时,忽闻窦太后怒喝,不知是何事,又盘了两脚,才抹汗奔去拜见。

窦太后知周文仁在旁,便狠狠白了一眼。

众近侍见太后脸色不善,都觉惶悚。周文仁连忙使个眼色,众人便收了球,远远退后。

景帝奔至窦太后面前,伏地拜过,小心问道:“儿臣不孝,不知有何事,又惹太后生气?”

窦太后冷笑道:“为母一个盲妪,目无所见,气也气不得了。但不知为何,启儿所用宠臣中,却有一人,比你阿娘还要盲!”

“太后所指,是何人?”

“便是郅都!”

景帝心中一凛,知是有人进谗,只得硬起头皮回道:“郅都执法,不阿权贵,或是得罪公卿过多,也未可知。”

“他哪里是不阿权贵,真是目无礼法了!”

“阿娘,此罪名甚重,郅都哪里当得起?”

“哼!那郅都,千万人都不惧,还怕哀家一句话吗?我问你,自汉家建礼仪,下官见长官,有何人敢不顿首下拜?”

“无人。”

“那么便好。当今周亚夫为相,位列三公,郅都不过是个次卿,何以见丞相只行揖礼?汉家礼法,当遍行天下,莫非只他一人,可置身法外吗?”

景帝见太后来者不善,连忙为郅都辩白:“郅都为人孤傲,不甚圆滑,却并非悖礼之徒。儿臣稍后便嘱他:入朝须循礼,不得马虎。”

窦太后勃然变色道:“身为中尉,却不遵礼法,如此又有何法可执?你道那列侯百官畏他,是畏汉律吗?只不过是怕他这恶人!想那刘荣一个孺子,他都逼得死,待来日,还不要逼死我这老妪么!”

景帝听到此,方知窦太后心结,忍了忍,才叩首应道:“儿臣明白了。郅都行事,只知秉公,不知圆融,致使公卿多有怨言,儿臣免了他就是。”

窦太后气仍未消,愤愤道:“为母也知启儿治理不易,然严刑酷法,终不是明君气象。前朝那张释之,人虽苛刻,尚能循法。这个郅都,却是无端逼死宗室,与赵高又有何异?先帝在时,喜用能吏,却未教你用酷吏。你用了一个酷吏,天下臣民固然慑服;然你百年之后,好端端一个天下,怕就要轰然而散!”

景帝闻言,不禁愕然,只得诺诺应道:“儿臣免了他就是……免了便罢,不敢惹太后烦心。”

窦太后瞥了中庭一眼,恨声道:“蹴鞠蹴鞠,你只知玩耍!今日用了酷吏,来日你这皇帝,蹴的怕就是滚滚人头了。”

景帝愈发惊恐,只是伏地不敢抬头。

窦太后便一仰首:“吾生尚有数年,不欲再闻‘苍鹰’二字。”

“遵母命。”

“还有,你身边那白面郎,叫个周文仁的,这便传我口谕吧:免去官职,令他去边郡闲居,不得逗留近畿。三日之后,未央宫内不得有他在。”

景帝便怔住:“母后,周文仁未有差错,如何要……”

窦太后便又横眉道:“你那祖父,有个籍孺;你那叔伯,有个闳孺;你那父皇,又有个富甲四海的邓通。你刘氏一门,如何都喜那白面嬖臣?”

“阿娘,周文仁乃我近臣,办事练达,他绝非嬖臣。”

“一个郎中令,整日伴你游乐,不是嬖臣又是甚?”

“朝中多事,儿又无亲信之臣,只不过……愿与他说些心腹话而已。”

“有心腹话,可与你阿姊说。我既厌郅都,亦不愿见这白面郎!”

景帝不由一阵心伤,只是稽首触地,良久无语。

窦太后横瞥了一眼,便吩咐身旁宫女道:“还宫!此处太不清净。”

景帝万般无奈,只得于次日下诏,免了郅都中尉职,着令归家。郅都大出意料,细想便知是太后之意,心虽不平,却也无奈,交卸了差事,即归乡去了。

稍后两日,景帝又唤来周文仁,未及言语,竟几乎落泪,黯然道:“太后疑你是籍孺、邓通一类,有严旨下,令你往边郡任职。”

周文仁闻言,几欲晕眩,嗫嚅道:“臣……不敢违太后之命。”

景帝忙扶住周文仁,温言安抚道:“朕已安排妥:爱卿以老病免职,食二千石禄,可往零陵郡闲居。零陵原为长沙国地方,今已归朝廷。上古舜帝南巡,崩于苍梧,便是葬在此地。彼处山清水秀,有潇湘二水,可滋养生息。君且去,待太后百年之后,万事都好说。”

周文仁眼泪就扑簌簌地掉落:“陛下日理百事,今后,便没个人来照应了。”

景帝双眼便也湿润,忙强笑道:“爱卿要保重。零陵终究僻远,若有事,尽管对郡守说,我已有密诏发去。”

两人又话别许久,周文仁才依依不舍告辞。临别,景帝解下玉佩相赠,特意嘱道:“在边郡,务要每月通书信,免得我挂念。”

一连罢去两位近臣,景帝为之愁苦多日,郁郁寡欢,只觉宫禁岁月了无意趣。

郅都罢归后,长安豪门子弟复又猖獗。景帝细察公卿神色,见众人皆难掩眉间喜气,便暗自恨道:“尔等袒护子弟,只盼‘苍鹰’早死,我却偏要他活!”从此,便存了复起郅都之心。

[1].治粟内史,官职名,秦置,汉初沿置。掌谷粮钱货,为九卿之一。景帝后元元年更名大农令,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大司农。

[2].将作少府,官职名,秦置,汉初沿置。掌营建宫室、宗庙、陵寝等土木工程。景帝六年更名将作大匠。

[3].复土将军,将军名号。汉置临时官职,掌营造帝陵,事讫即罢。

[4].注:此处《史记》《汉书》皆作“内史”,然汉内史为京官,郡国并无此职,仅有“长史”为佐官,故此改之。

[5].长(zhǎng)君,此处系对他人兄长的敬称。